第5章 眉目如畫,色轉皎然(2)
我咬著唇,慢慢地走下樓,凝視著緊閉的浴室門,唇邊漸漸浮出了笑意,剛才被戲弄的惱怒消失了。只要不是壞人,偶爾有點討厭的行為,也不是不能原諒。
我做好了飯,吳居藍竟然仍然沒有洗完澡。我跑到浴室門口,聽到水流聲仍然在響,該不會暈倒在浴室里了吧?我用力敲門,「吳居藍、吳居藍!」
水流聲消失了,「馬上就出來。」
「沒事,你慢慢來吧。」只要不是暈倒,洗久點,洗乾淨點,我絕對支持。
我把藤桌和藤椅搬到庭院里放好,飯菜也都端上桌擺好,用一個紗罩罩住,防止飛蠅。等吳居藍出來,就可以開飯了。
這會兒天未黑,卻已經不熱,微風吹著很舒服。以前不颳風不下雨時我和爺爺都會在院子里吃飯。我坐在藤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微仰頭,看著屋檐上的一角藍天、幾縷白雲,四周沒有車馬喧嘩,也沒有嘈雜人聲,只有風吹草木聲和蟲鳴聲,熟悉的景緻,熟悉的靜謐,讓我在傷感中竟然也感覺到了幾分久違的愜意。
感覺到陰影遮擋在眼前,我才驚覺吳居藍已經站在了飯桌前。我漫不經心地看向他,卻猛地一驚,手中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裡,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不知道他是早習慣我這種驚艷的目光,還是壓根兒沒留意到,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衣服很合身,謝謝。」
「哦、哦……不客氣,吃、吃飯吧!」我回過神來,借著撿扇子,掩飾尷尬,心裡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過,這真是落魄地暈倒在我家門口的男人嗎?他洗刷乾淨了竟然這麼養眼?
吳居藍拿起筷子,先夾了一筷魚肉。我一邊吃飯,一邊偷偷打量他——略長的頭髮整齊地垂在耳側,臉不再是半遮半掩,全部露了出來,五官的形狀並沒變,但洗乾淨后,皮膚不再是乾澀暗淡、營養不良的樣子,變得白皙光潔,一下子襯得整個五官都有了神采,就好像蒙塵的寶珠被擦拭乾凈,終於露出了本來的光輝。
桌上擺了一盤葷菜和兩盤素菜,我發現吳居藍都只嘗了一筷,再沒有夾第二筷。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個事實,他寧可只吃白米飯,也不吃我做的菜!我的怒氣噌的一下躥了上來,那兩盤素菜就算了,為了蒸那條魚,我可是一直盯著表,守在爐子旁,絲毫不敢分神。
「你不吃菜,又覺得我做的菜很難吃?」
他頭都沒抬,直白地「嗯」了一聲。
我恨恨地瞪著他,一直恨恨地瞪著他。
他終於抬起了頭,看著我,想了想說:「我知道你已經儘力了,沒有關係。」
什麼?他在說什麼?我需要他高高在上、寬宏大量地原諒我嗎?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需要他寬恕?我被氣得再不想和他說話,埋下頭,一筷子下去,把半條魚都夾進了自己碗里,你不吃,我吃!
我秉持著自己一定要支持自己的想法,狠狠地吃著飯,吳居藍早已經放了筷子,我依舊在狠命地吃,一直吃到再吃一口就要吐的境地。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惱火地說:「看什麼看?沒見過人飯量大啊!」
他嘴角微扯,似乎帶著一點笑意。
我瞪著他說:「我做的飯,你去洗碗!」說完,我很想酷帥拽地站起來,揚長而去,給他留下一個瀟洒如風的背影。但是,我一抬屁股,就發現吃得太撐,已經達到吃自助餐攻略的最高段位,需要扶牆出去的地步。我搖晃了兩下,只能又狼狽地坐了回去。
我拿起蒲扇,裝腔作勢地扇著,「外面挺涼快,我再坐會兒。」
他說:「是需要坐一會兒。」
未等我回嘴,他已經收拾了碗筷,走進廚房,只留我瞪著他瀟洒如風的背影。
我坐了一會兒,終是不放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廚房,去看他洗碗。
他沒有加洗潔精,為了洗去油膩,只能用冒著熱氣的熱水,還真不嫌燙!
我打開水龍頭放了點冷水,又拿起洗潔精,倒了幾滴在水裡,「以後找不到東西就問我。」
他拿起洗潔精的瓶子看了一下說明書,不動聲色地說:「好。」
我說:「等洗完碗,把案台擦乾淨了,還有爐子,還有柜子,還有地,還有窗戶,還有……」
我擺出老闆的姿態,提著一個個挑剔的要求,吳居藍面無表情地簡單應了聲「好」。
我們倆,一個指揮、一個動手,工作成果完全超出我的預料。他不但把案台爐子柜子擦得乾乾淨淨,連窗戶和爐子周圍的瓷磚都擦了個鋥亮。我心裡給他設置的這一關,他算滿分通過。
看看窗明几淨的廚房,我對他有點好奇了。這人雖然挑剔毒舌,但做事認真、手腳勤快,不是好吃懶做的人,怎麼會淪落到連雙鞋子都沒有的境地呢?
打掃完廚房,吳居藍非常自覺主動地去打掃他用過的衛生間。
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一邊聽著衛生間里時不時傳來的水聲,一邊想著心事。
爺爺是因為胃癌去世的,發現時已經是中晚期,他一直瞞著我們病情,直到最後實在瞞不住了,才被我們知道。當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做財務工作,得知此事後立即辦理了離職手續,帶著所有行李,回到了海島。
爺爺沒有反對我任性的決定,我也沒有反對爺爺不願住院做手術的決定,與其躺在醫院被東割一刀西割一刀、全身插滿管子,不如像個正常人一樣,享受最後的時光。
我們刻意地遺忘掉病痛,正常地生活著,養花種草、下棋品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甚至會在碼頭擺攤、出海釣魚,時光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別,就好像離家的七年從沒有存在過,我一直都留在海島,只不過以前是他牽著我的手走路,如今是我扶著他的手走路。
從辭職到現在,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工作,爸爸在為我的工作擔憂,他肯定覺得我任性,絲毫不考慮將來。可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我一直在考慮將來,也一直在為將來努力。
爺爺生病前,甚至可以說我上大學時,我就想過,要回到海島定居。只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錢,我已經花了爺爺不少的養老錢,不能再拖累他,為了「回家定居」的這個計劃,我努力加班、努力賺錢,計劃著等攢夠了錢就回到海島,租一套靠海的老房子,改造成咖啡館,既可以照顧爺爺,又可以面朝大海,享受我的人生。可是,子欲養而親不在,時光沒有等我。
如果我早知道爺爺會這麼早走,如果我早點告訴爺爺我並不留戀大城市,也許……但是,世間沒有早知道。
正在自怨自艾,忽然聽到吳居藍說:「浴室打掃完了,你還有什麼活要我幹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從衛生間的方向朝我走過來,步履間,蕭蕭肅肅,一身廉價的白衫黑褲,卻被他穿出了魏晉名士「飄如浮雲、矯若驚龍」的氣場。我忍不住盯著他看了一瞬,才說:「沒什麼活了,我帶你參觀一下你要生活的地方吧!」
我站起身,誇張地張開雙手,比畫了一下,「如你所見,這是棟老房子,是沈家的老宅……」
據爺爺說,老宅是他的爺爺年輕時冒險下海,採珠賣了錢后蓋的。因為海島實在太窮,三個姑奶奶遠嫁、爺爺離家,老宅再沒有人住,逐漸荒蕪,屋檐上都長滿了青苔。爺爺離開打撈局后,沒有選擇留在城市,而是回到家鄉,把老宅整理出來,定居故土。
不同於大陸上傳統的土木結構,老宅是磚石結構,海島居民就地取材,用青黑色的亂石砌牆,青灰色的瓦覆頂,蓋成了敦實的房子,既不怕颱風,也能防潮防蛀。
老宅的主屋呈「7」字形,不過是橫長、豎短。上下兩層,樓下是兩間大套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書房,客廳在「7」字的橫上,書房在「7」字的豎上,都非常寬敞。因為爺爺有風濕腿,上下樓不方便,書房後來也做了卧房用。
上下樓的樓梯在「7」的拐角處,沿著樓梯上去,「7」的橫上有兩間屋子,「7」的豎上有兩間屋子,都是帶獨立衛生間的卧房。靠近樓梯的兩間卧房比較小,擺了一張雙人床和幾件簡單的傢具后,就沒有什麼多餘的空間。這兩間卧房算是客房,是為了方便爸爸他們回來小住。說起來,老宅能裝修得這麼「現代化」,還要感謝沈楊暉。沈楊暉六歲那年,回來后住不慣,哭著鬧著一定要走。爺爺為了不委屈孫子,用了半年時間,請人做了一次大翻修,給老宅裝了淋浴和抽水馬桶。可其實,爸爸他們回來得很少,兩三年才能回來住個兩三天。
兩間大的卧房在「7」字的橫、豎兩頭,有內外隔間,放了床、書架、書桌、藤沙發、藤椅后仍很寬敞。橫上那一間曾是爺爺的卧室,豎上那一間是我的卧室。
廚房是一間獨立的石瓦平房,在主屋的左側方,和主屋的「7」字構成了一個「門」字形。「門」字那一點的地方是一個花圃,那株至少一百歲高齡的公孫橘就在花圃中。聽爺爺講,他也不知道公孫橘究竟多少歲了,反正聽他阿爸說,他小時就會從樹上摘了橘仔擠出汁,用來蘸馬鮫魚吃。
「門」字左邊的豎頭上,是一個長方形的花圃,緊靠院牆的地方種著龍船花和三角梅,靠著廚房的牆邊有一個水龍頭,用青石和水泥砌了排水溝,方便洗刷東西。「門」字右邊的豎頭上是一塊空地,種著龍吐珠和九里香,正好在書房和我的卧室窗戶外。「門」字中間是長方形的庭院,青黑色的石頭鋪地,零散地放著盆景,「門」字開口的方向就是院子正門。
領著吳居藍參觀完所有房間后,我站在二樓客房的窗戶邊,俯瞰著整個院子,背對著吳居藍說:「我打算開一家客棧,一個人肯定不行,這就是我為什麼留下你的原因。」
藏在心頭的小秘密,第一次與人分享,我有些異樣的激動,沒忍住地說:「從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打算離開了。不管北京再大、再繁華,都和我沒有絲毫關係,我永遠都像是寄人籬下的客人,這輩子我已經嘗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就算過得窮一點,我也要待在自己家裡。」
話說出口后,我才覺得交淺言深,說得太多了,有點訕訕,我忙轉移了話題,裝出嚴肅的樣子說:「老宅的地段不好,離海有點遠,不會是遊客的首選,所以我要以特色取勝,有了口碑后,自然會有客人慕名而來。以後,我就是客棧的老闆,你就是客棧的服務生,我是靠腦子吃飯,你是靠體力吃飯,所以,所有的臟活、累活都由你來做……」我突然有點擔心客棧還沒開張就嚇跑這個免費的夥計,又趕緊說:「當然,一個客棧而已,又不是建築工地,也沒什麼很臟、很累的活,只要勤快一點就好了。」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我住哪裡?」
我說:「就這間。」這是我幾經思考做的決定,既然要開客棧,理論上講,應該讓他住在樓下的書房,樓上的房間作為客房出租。可是,我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捨不得讓別人住進爺爺住過的地方,只能讓他住到樓上來。兩間客房裡,這間和我的卧室挨在一起,方便我「監視」他,畢竟他還是個陌生人。
「這間房子我弟弟剛住過,床下的抽屜里有乾淨的床單、被罩、枕頭套,你自己換上。衛生間你要想打掃,就自己打掃吧,抹布掛在洗手台前,消毒劑在洗手台下的柜子里。」
「好。」吳居藍爽快地答應了。
「我今天累了,想早點睡,你也早點睡吧!等休息好了,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做。」
我替吳居藍關好門,進了自己的卧房。
連著幾天沒有休息好,今天早上又起得早,我的頭有點昏沉,幾乎迫不及待想爬上床休息,可是,隔壁還有個人。
雖然他通過了今天下午的考驗,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白天看著衣冠楚楚,人模人樣,到了晚上,就會變身。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吳居藍是不是這樣的人?
我把門反鎖好,搬了個方凳放在門后,方凳上倒放著一個啤酒瓶,只要半夜有人推門,啤酒瓶就會摔到地板上,我能立即醒來。
枕頭下放了一個小手電筒;枕頭旁放著手機,報警電話設置成緊急呼叫,隨時隨地能以最快的速度撥打;床下放了一把西瓜刀。
我想了想,似乎再沒有遺漏,特意穿上一雙厚棉襪,躺到了床上。雖然很不舒服,可電影里總會演一個女人危急時刻,不得不赤腳逃跑,以防萬一,我覺得還是穿著襪子比較有安全感。
剛開始,我一直抵抗著睡意,豎著耳朵聽外面有沒有異常的動靜,可漸漸地,我被困意淹沒,徹底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