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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希望(下)

  醫院,又是醫院。


  當許至陽帶她來到醫院時,她心一抖,本能地拒絕進入。


  許至陽輕聲笑道:“你別怕,我隻是帶你去見一個人。”


  “不,我要回去。”紀清淺腳步直往後縮,以前許至陽住院時,天知道她每次來看他時,需要鼓起多麽大的勇氣,才能勸服自己勉強走進去而不至於腳發抖。


  那是她夢魘的地方。


  許至陽看出了她的畏縮,握著她的手淺笑著給她鼓勵,慢慢牽引她走進了醫院。


  在醫院的花園內,閑閑地聚了幾個散步的人,薄而微暖的陽光照耀在他們身上,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平靜,或閑聊或曬著太陽眯睡,深冬的寒梅正值怒放花期,一簇簇粉紅嬌嫩,暗香繚繞,偶爾一陣和風,吹下落梅如雪,盈盈飄落在每個人的身上衣上。


  樹下,一個穿著大紅羽絨服的女孩子正在畫畫,她全神貫注於紙筆之上,微蹙著眉頭,一張小臉紅撲撲的,象雪白梅花上暈染的一片薄霧彤雲,雙唇緊抿,畫一筆,停一停,抬頭望著梅花發一會呆,又低下頭去認真描繪。


  許至陽溫柔地望著眼前這個小女孩,示意紀清淺走近去觀看。


  麵前的畫板上,白雪紅梅圖已大致成形,用色溫和而不失濃烈,正上方有一輪噴薄而出的朝陽,穿透雲層間隙霞染人間,積雪消融,枝頭上滿是淋漓水珠,襯著皎潔的紅梅,如一串串晶瑩剔透乍然落地的水晶。


  這個女孩子不過十三四歲左右,畫功竟是頗為不凡,深得名家風範,尤其是那一輪紅日,雲層疊彩間霞光萬丈,昂然的朝氣與生機躍然紙上,更有著冬去春來,嚴寒不敵朝陽的傲霜英姿。


  紀清淺目為之奪讚賞不已,忍不住低聲道:“生機無限,意境非凡,果然是一副好畫!”


  那女孩子聞言抬起頭來,甜甜朝她一笑,露出了左臉頰邊一個小小的梨渦。


  “姐姐過獎了!”


  轉頭看見許至陽,又脆生生地叫了一句:“至陽哥哥你好!”


  她戴著一頂絨帽,兩端垂著小小可愛的雪白絨球,一張臉隻有巴掌大小,秀氣的臉上雖然少了幾分血色,卻多了分細瓷般的精致美麗,好象一個從櫥窗店裏走出來的嬌弱天使娃娃。


  許至陽走到她身邊,低下身子笑道:“瑩瑩今天乖不乖,有沒有好好打針吃藥?”


  小女孩瑩瑩眨著眼睛說道:“那當然了,護士姐姐都說瑩瑩是最勇敢的病人了,至陽哥哥,你好多天沒來看我了,是不是——”她眼睛滴溜一轉,生出幾分邪氣的可愛,悄聲說道:“你有了漂亮的姐姐做伴,就忘記我了啊?”


  “胡說八道。”許至陽忍俊不禁,瑩瑩嘻嘻一笑再不理他,扔了手中的畫筆,偏頭望向紀清淺道:“姐姐,你覺得瑩瑩的這副畫好看嗎?”


  “嗯,好看好看。”紀清淺由衷地點頭,這樣寓意非凡的一幅畫,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真的難以置信是出自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之手。


  “那我就送給姐姐你好了。”瑩瑩大大方方地說道,伸手從畫夾上取下畫遞給紀清淺,“寶劍贈烈士,名畫贈知音,姐姐你就是我的知音人。”她的話說得俏皮嬌謔之極,長長卷翹的睫毛象撲閃著翅膀的蝴蝶,動靜間投下細密的兩排光影。


  紀清淺是真的很喜歡這幅畫,加上小女孩的性子又天真爛漫,於是也不再客套推辭,笑著說道:“那就謝謝瑩瑩了。”


  相隔既近,清楚地看到瑩瑩的頭發上落了幾瓣梅花,紀清淺下意識地伸手拂過,也沒怎麽用力,再收回手時,手指間卻纏繞了一綹枯黃的頭發,她有些震驚,迅速地抬頭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臉上絲毫沒有驚訝之色,吐了吐舌頭笑道:“姐姐別怕,我正在做化療,頭發就是這個樣子,常常梳著梳著就會掉下一大把,所以我才會戴個帽子遮掩,免得人家看到我半禿的頭頂。”她伸手摸了摸帽子,皺了皺眉眼,露出了一個調皮無奈的笑容。


  紀清淺是真的驚駭住了,望著她,良久沒有言語。


  這麽可愛嬌憨的一個女孩,難道會是?


  “譚瑩瑩!”不遠處一個護士揚聲叫她,小女孩哎地應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對許至陽說道:“至陽哥哥,我要回去做放療去了,你等著我,我回來給你講幾件有趣的事。”


  小女孩單薄的身影蹦跳著走遠,紀清淺看看手中的畫,又看看遠去的瑩瑩,不敢置信地問道:“至陽,這個小女孩她真的?”


  許至陽苦澀一笑說道:“這是一間腫瘤醫院,每個住院的病人全都是癌症患者,譚瑩瑩得的是淋巴癌,根據目前擴散的情形,已經無法進行手術切除,隻能依靠放療來暫時壓製癌細胞的生長速度,主治醫生說,瑩瑩最理想的情況,也就是隻能存活三到五個月了。”


  紀清淺呼吸一窒,雙眼大大睜著望著手中的畫,一輪噴薄的紅日,正從雲層中綻放出絢麗的霞光,那樣的生機奕奕,那樣的胸懷天下,怎麽可能,怎麽忍心,隻是一朵即將枯萎凋零的花?

  人生有千百種痛,最痛者莫不過少年逝,老來孤。


  匆匆,太匆匆。


  紀清淺歎息幽幽。


  “你不該帶我來的,你這樣隻會讓我更傷懷。”明知小弟早逝對她打擊尤深,許至陽你何苦揭開舊傷疤。


  “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那你真是來錯了。”許至陽一聲冷哼,麵容凝重,“你看看這幅畫裏的陽光,你再想想瑩瑩對你笑的樣子?她可有半分怨天尤人之色,可有半點自厭自棄之心?紀清淺,你經曆過那麽多的波折痛苦,難道你還不知道什麽叫惜福,什麽叫堅強,什麽叫希望?難道你連一個小小的女孩子也不如嗎?”


  “夠了!”紀清淺煩亂不堪,“你是我什麽人,你憑什麽殘忍地逼我麵對這些,我不要你管,我就是一隻鴕鳥,我隻要躲在沙子裏過我自己的生活就好了,不需要你來多管閑事!”


  她聲音越說越大,眼神憤怒神情扭曲,心裏麵的傷有多深痂有多厚她全都知道,她的尊嚴本就已經支離破碎,但請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安靜的空間,不要把全部的傷口都暴曬在陽光之下,讓她猝不及防,讓她羞憤難當。


  他雙手扶起她越垂越低的頭,強製地令她抬起頭來去看身邊的人。


  “你看看他們,也許他們的生命短暫得隻能以天以小時來計算,但他們努力地配合著醫生治療,隻要活在這世上一天,就絕不放棄任何一點渺小的希望。”


  “你說你沒有勇氣,你說你懦弱自卑,可是當你見到孤兒院中的窘況時,你肯拿出自己的全部財產傾囊相助,這說明你的渴望光明之心從來不曾熄滅過。紀姐,我們雖然相交不深,但我絕對相信你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請你睜開眼睛好好想一想,認清楚什麽才是你應該追求的東西!”


  說來繞去大費周章,無非是用心良苦地勸紀清淺鼓足勇氣離開章亦深,紀清淺一顆心千頭萬緒紛亂掙紮,茫然織成一張密密的網,屈從現實還是向往陽光,兩種矛盾的情緒象扔進油鍋的麻花,反複較量反複煎熬,剪不斷理還亂。


  她低下了頭,牙齒都咬得出了血。


  “我不能。”聲音中幾乎帶上了嗚咽。掙紮與矛盾在她心底匯成洶湧的海,她努力抑製著眼中浮上的淚花,一再搖頭,語音發顫說道:“你別逼我,你讓我好好想想。”


  許至陽的手伸到了她的肩膀處,停了停,慢慢地擁住了她。


  “隻要你肯努力,就一定會有希望。”


  紀清淺閉上眼睛,其實有時候,就算你肯努力,現實也難遂人願。


  但無論如何,總還算擁有一個美好的希望。


  “他是一個惡魔,你何必勉強自己與惡魔為伍,忘記過去重新生活,就象這幅畫一樣,相信冬天終將會過去,陽光一定會灑遍人間,一切事在人為,人怎麽能夠輕易地就認輸,輸掉自己的一輩子,你現在努力過了,到老來時你才不會覺得有遺憾。其實有時隻要你鼓起勇氣,陽光離你往往隻有一步之遙。”


  這樣的誘惑,這樣的鼓勵,這樣堅定目光的注視,這樣輕言細語的規勸,她的心實實在在被動搖得活絡不已,仿佛生出一對禦風的翅膀,輕飄飄地在雲端飛翔。


  如何能拒絕字字入心的誘惑?七年的禁錮,靈魂幾乎冷凍在了意識的沉潭,更何況如今和章亦深之間的暗流洶湧,已經到了自己害怕且無法接受的崩潰邊緣,如果再不離開?她一定會溺死在糾纏不清的欲望深海。


  在溺死之前,她多麽想呼吸自由的空氣,感受陽光的照耀,體會重生的喜悅,就象幽禁在層層厚繭中的蛹,隻要再多出一分力,就能衝出束縛破繭成蝶,在陽光下翩然起舞重獲新生。


  曾經是小小的怯望,如今是滿滿的希望。


  她的目光漸漸堅定,不再迷茫逃避,滿眼皆是夢幻一般的迷離,真如夜幕下的漆黑城市,驀然點亮萬盞華燈。


  她帶淚地想,原來她的心,竟從來也沒有真正死去。


  章亦深,感謝你曾經救我走出困境,但我已經用了七年的青春來還給你。


  好聚好散,有借有還。


  從此兩不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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