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盞(4)
第二回見到雲桓帝君,是在一個月後,準確來說,我隻是遠遠地跪在門外,遙遙看著他,可即便那樣,我也覺得足夠。
他不會知道,為了這遙遙一眼,我在父王的寢宮前跪了九天九夜。
四海神宮裏的人都不明白,從來最寵愛帝姬的水君怎會忍心叫她跪在陰冷的地上,一跪便是九天。
我記得那一日父王同我說的話,他說:“琉璃,縱然父王母後對你萬般偏寵,可你要明白,那人絕不是你可以靠近之人。”
可是,偏偏這世上,信了一見鍾情,我便放不下這顆心了。
“本尊不過是舉手之勞,水君真是客氣。”那人高坐在殿上,墨色的衣衫與辰華宮的莊嚴相得益彰,他便坐在那裏,威嚴自生。
“此番多虧君上靈藥,小女才得撿回了一條命,小仙自是感激。”父王小心翼翼地看了雲桓帝君一眼,才緩緩道:“帝君救命之恩,小女想……”
“嗯?”他微微抬頭,目光輕輕掃過,而後笑道,“不過幾粒丹藥罷了,不說是帝姬殿下,便是尋常小仙,本尊也不會見死不救,水君的好意本尊心領。”
自是討了沒趣,父王微微側頭,看了看方跪在門外的我,輕歎一口氣。
“辰華宮地涼。”他的話卻比這地還要涼上幾分,我不敢抬頭看他,隻怕那目光冷得結冰,從來都知道雲桓帝君不是紅塵裏的人,我卻偏信自己會是個例外。
不知何時,他自我身邊而過,衣角隨風而起,我仍記得那天他衣角的祥雲紋路,也記得他路過時的冷漠決絕,在以後萬千年裏每當我想起那一天,總是五味雜陳,錐心刺骨的寒和如沐春風的暖,原來竟可以出現在同一個時刻。
父王問我,可明白了?
我想,這問題不知需多少年方能得正解。
時間如煙雲,轉眼便是五萬年,這五萬年裏,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經過形形色色的事,可到底尋不到個答案。多少次,父王苦口婆心地勸,母後聲淚俱下地求,可我始終不願意鬆口。
我成了旁人口中嫁不出去的神女,空長了一副好姿容,可惜年歲漸大,也不過是個上仙品階,仗著四海水君的威名罷了。
我仍然時常做起那些夢,反反複複地看見夢中的女子在海邊走,我不知她是誰,更不知她為何會入我的夢境。
終於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夢,夢中人對我說:“也許真的到了,那個時刻。”
仿佛預感般的知道夢中的女子要離開了,我不知她要去哪裏,又或者她要離開我的夢境,從此以後連夢中的雲桓帝君都不再有了。
夢中人坐在鏡台前,仔細地梳著自己烏黑的頭發,一絲一毫都未及放過,口中喃喃:“一梳梳到頭,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舉案與齊眉……”
正紅的衣裳映得眼睛發酸,隻是那衣服上無一點花色,樸素得當不起一件嫁衣。
她站在那裏,明眸青黛,溫柔如斯。
那扇門緩緩推開,外麵是濃烈的光,是鼎沸的人聲。那般刺眼的陽光繞在她周身,似是神女一般散著光芒,而那些人原本跪在門外,卻在此刻蜂擁而上,將她拉扯著走向祭台,她的嫁衣在拉扯中被撕爛,妝容也在咒罵中被抹花,連一頭梳得整齊的發髻,也被人狠狠地揪著,散成一片。
她便是那樣狼狽地出現在那個男人麵前,即便是跪在祭壇上,被人釘在這神架上,也仍舊傲然注視著這片大地,注視著這裏的每一個人。
她說:“歸塵哥哥,我終於等到你回來。”
目光裏依舊神采奕奕,大約她眼裏的溫柔善意,全數給了眼前人,所以便不再害怕了。
“對不起……”
不過一句對不起,女子便聽懂了其中的含義,她深深地明白這座島嶼對她來說不過是因為顧歸塵而存在,而對顧歸塵而言,這些不單單是因為她而存在的。她明白了,原來自己是重要的,但終究不是最重要的。他不會因為是她,而特殊對待。
她微微笑起來,傾國傾城,凡世顏色都不過在她眸中,漸漸地凝成了血色。
當扶桑神火燃上她的衣角,她的心終於漸漸碎裂,這便是他的心意吧,可是偏偏,我要你活著,生生世世地虧欠著,這才是你對我許諾的愛,顧歸塵。
“罷了。”夢中人低歎一聲,“顧歸塵,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欠著我的。
不過一瞬,顧歸塵被遠遠推開,而那聖火舔舐著她的身軀,燃成燦然火焰。
火光中有一個人,模糊地往她飛來,手中握著一把銀紋重劍,一頭青絲瞬間化雪,她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來自海上,威嚴而憤怒的聲音傳入耳中:“顧歸塵!”
那個男人回來了,他沒有食言,他說要帶她去一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惜,她去不了了。
“這便是你們人族的愛嗎?”他問顧歸塵,語氣森森。
“我會還她。”
“拿什麽還?”
“來世。”
他笑了,眼淚順著笑容落下,“你明明知道扶桑神火能焚盡魂魄,何來來世?”
“雲桓,”顧歸塵的胸膛抵著雲桓的劍,“這一仗,我輸了。”
“把她還給我!”劍鋒森森,可顧歸塵沒有絲毫閃躲。
“我說過,會與她成親。早知如此,我寧願你帶她走。”
“我總想知道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會是什麽樣,可顧歸塵,你不配。”
軒轅劍刺穿了顧歸塵的胸膛,鮮血潺潺湧出,他的目光轉向祭台那熊熊燃燒的火焰,終於跪了下去,“這是我能給她的最後的東西……”
軒轅神劍出,天下風雲亂。他仗劍而立,蒼涼的海風拂起他滿頭銀發,一絲血腥落入眼中,那是入血入骨的恨意。
“屠城,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