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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遊子

  夜色朦朧,大地被凍的龜裂。如同忙忙碌碌一輩子農家老人的臉,蒼老又荒涼。

  距離大晟王朝石頭城數十里之外,馬蹄聲打破了蒼涼大地的靜謐。

  十二騎身穿黑色輕甲騎高頭大馬的士卒,馬蹄聲輕快,朝石頭城而來。

  為首是一位年近六旬的黑甲老人。發須皆掰。

  老人斜撇了一眼身後的十一騎,有些不滿。

  老子堂堂一個百夫長居然給一群毛都沒有長齊的毛頭小子當什麼狗屁領路人,這群一點規矩都不懂的愣頭青一路上在腰間遮遮掩掩的生怕被老子看幾眼腰間酒壺,酒就沒了?

  老人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大概是力道大了,又揉了揉凍的龜裂的蒼老臉頰,心裡罵娘。

  自己這賤嘴,三言兩語就被李二狗那混小子勾起了酒蟲,被區區的兩罈子燒刀子輕易收買。前幾日看到李二狗頓頓吃著羊腰子,現在估摸著還抱著自己婆娘親熱。下次到了他家一定要當著他的面連喝他三罈子更為貴重的杏花春,才解氣!不對啊,李二狗那人模狗樣的小崽子都能娶上一個胖乎乎的小媳婦。,隔三差五的還能喝上一頓小酒,日子過的有滋有味的。老子年輕時候那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俊後生啊,如今還是光棍一條,這世道忒沒道理了。

  老人憤憤不平地看向自己的胯下,兄弟倆憤憤不平,下次見到那個臭小子要多順走他兩瓶酒!

  大晟王朝哨騎,十二人為一哨,分為日夜兩騎,老人所帶領的便是其中行走於黑夜,名為遊子騎。穿黑甲佩短刀,腰掛黑色遊子弩,百步內箭矢可透甲!而老人腰間並無小弩而是挽了一張大弓!

  遊子為城中陳涔獨創。希翼著這群少年郎能像遠遊在外的遊子,知曉家中有慈母有嬌妻盼著遊子歸家。

  老人身後一位身穿同樣遊子黑甲的國字臉少年,從懷中吃力掏出一疊燒餅。咬住一張后,將剩餘燒餅遞給同行十騎。

  同行之人望著老人的背影,搖了搖頭。國字臉少年一臉為難,想給那位傳聞與實際都極為嚴苛的老人遞過去一張餅,左右為難之際,身旁一位長相極為俊美的少年一夾馬腹,略微加快速度從國字臉漢子手中一把搶過已經發硬的燒餅,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低聲說道:「太硌牙,你要是想給前面那位爺,非得咯下老人家幾顆牙不可,這回去不得給你天天穿小鞋。」

  同行哨騎有些忍俊不禁,不敢出聲。只是捂住嘴,肩膀一上一下晃動不已。

  俊美少年從腰間取下酒壺,灌了一口酒小聲讚歎道:「味道還不錯,不虧是在謫仙樓刷過碗。」

  面對俊美少年的調侃,這位實際上是謫仙樓幫廚出身的國字臉少年咧嘴一笑。

  「像不像你爹做的。」

  俊美少年一愣,手中燒餅,就要砸向國字臉少年。

  老人實在忍受不了後面少年郎的聒噪,轉頭壓低嗓音怒罵道:「幾個不知深淺的毛頭小子,當是出來郊遊不成!再敢聒噪,等老子回去了一個個扒了你們這身皮,讓你們一個個回家找娘親喝奶去!」

  國字臉少年急忙對俊美少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那位極為擅長連珠箭的老人,低頭噤若寒蟬。

  俊美少年白了他一眼,吃完剩下燒餅,開始閉目養神,把回城一事交給胯下識途老馬。

  閉目養神的少年,想起那句「你爹做的」他腦海中浮現了一位身穿華麗龍袍中年人做著燒餅的可笑畫面,有了些許笑意。

  國字臉少年轉頭見到俊美少年氣定神閑的瀟洒模樣,心底羨慕,生有這副英俊皮囊,怪不得營中那些還打著光棍老兵油子一到洗澡之時就有不少人尾隨。

  只是下一刻,他再也笑不出來!

  「嗖」

  一支羽箭劃破長空,彷彿要將夜色一分為二!

  箭羽沒入國字臉少年後腦,箭尖從眼眶而出!

  紅白液體四濺!

  閉目養神的俊美少年摸了摸臉上的不知名的溫熱液體急忙睜眼,霎時間呆若木雞。

  箭尖處掛著一顆眼球還在直勾勾地望著他!

  為首老人不愧是百戰沙場的悍卒。

  調轉馬頭之後挽弓搭箭,一氣呵成!

  扯開嗓子大喊道:「控制馬匹,戒備!」

  慌成一團的十一騎,極力握住韁繩,有的乾脆扔開韁繩,抱緊胯下不受控制的黑馬的脖子。

  老人轉頭極力向左側黑夜中望去,眯起蒼老卻並不混濁的眼睛。

  目力極好的老人透過重重夜色,看見兩百步之外有個身穿麻衣的中年莊稼漢,手中提著一壺箭矢並無弓箭。身旁是一位紅衣塗脂抹粉的嫵媚男子,大袖半遮面,與莊稼漢緩緩走來!

  老人視線下移,發下嫵媚男子腳尖並未觸底而是如鬼魅般飄蕩而來!

  修士!而且品級絕對不低!

  老人默默計算著莊稼漢的距離,三百步外扔出的弓箭,精準洞穿少年頭顱!

  實打實的四境武夫!

  老人有些手腳冰涼。

  從屍山血海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人用箭尖對準了那那個不速之客,一邊計算著射程,一邊對依舊手忙腳亂的十一騎遊子沉聲說道:「快滾,看著礙眼。」

  十一騎並未落荒而逃,而是緩緩抽刀。

  初生牛犢不怕虎!

  老人氣不打一處來:「蠢貨!來人很不一般,別說你們,再來一百個遊子皆是送死!」

  「能多活一人,便多活一人!你們還有親人兄弟要贍養,陳濤你不是跟我說你婆娘剛剛給你生了一個帶把的,你他媽就忍心孩子一出生就沒爹,到時候有人趁虛而入,每次清明時候孩子他媽帶著孩子和新的相好給你小子上香,老子就不信你現在能安安心心地躺在盒兒里!」

  「快滾!」

  老人愈發怒氣衝天,從開始的低語到最後乾脆怒吼出聲!

  十一騎開始猶猶豫豫,最終,沉默良久的俊美少年猛地一夾馬腹,開始狂奔。

  少年離開之後陸陸續續的有哨騎朝著石頭城方向策馬狂奔。

  老人看著少年們離去的背影深息一口氣,並未吐出。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老人奉為圭臬,並使他活到了現在。

  老人轉頭看著遠處兩個深不可測之人。有些感慨,年輕時,也曾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時的連珠箭,箭箭射的是眼珠!那時的肉搏,刀刀都是梟首!

  是老了啊。

  望著十一騎離去,遠處的紅衣脂粉氣極重的男子狠狠地跺了五六腳,蘭花指指向遠處遠遁的十騎氣急敗壞中帶有撒嬌:「你看呀,他們跑了,跑了。」

  莊稼漢停下腳步,頭皮發麻,忍著厭惡依舊面無表情地說道:「跑不了,我去追。」

  紅衣男子瞬間歡呼雀躍,看著莊稼漢柔情似水,雙手在胸前輕拍。

  「好呀好呀」

  正愁沒有借口離開的莊稼漢,開始狂奔,如狼似虎,速度極快!

  遠處老人開始騎馬緩行,卻依舊保持拉弓如滿月。

  老人胯下戰馬的馬蹄聲從開始的閑庭信步不緊不慢到後面越來越快,如城頭擂鼓,轟隆隆作響,勢若奔雷!

  老人胯下駿馬開始狂奔!

  極速狂奔的老人吐出一口濁氣,一聲爆喝,鬚髮飄揚的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嘶吼之中

  第一箭飛掠而出!

  這一箭,射的是眼睛!

  一箭射出的老人依舊前行,氣息依舊保持呼氣狀態。

  第二箭,順著戰馬臉頰再次飛掠而出!

  還是眼睛!

  老人呼氣不止,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直到十二箭,全部射完,箭箭朝著紅衣男子左眼而去!

  一氣呵成,不過三個呼吸,一個箭袋就空了。

  手中無箭的老人並未止步,他莫然抽刀,以刀身猛擊馬臀。

  再次衝鋒!

  山上神仙遇之速逃?老人不相信!

  他不信他會死在戰場上,所以他活過了一場又一場險險環生的生死戰!他不信他的連珠箭會有絲毫偏差,所以他箭箭皆是百步穿楊!

  紅衣男子看著飛掠而來的箭矢,笑容嫵媚。

  白嫩手指在空中輕點,如蜻蜓點水,所點之處,漣漪陣陣!

  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有鮮艷如血的桃花,於紅衣男子指尖驀然綻放!

  呼嘯而來的箭矢與鮮艷桃花花瓣砰然撞在一起!

  勢大力沉的箭矢並未如意料之內地擊碎桃花,洞穿男子左眼!一觸之下箭矢反而被巨力彈出!在空中不斷轉圈划圓,最後斜著插入地面。

  「叮」「叮」「叮」

  連續十一箭正中靶心的飛箭,被桃花花瓣輕鬆擋下,毫不費力!

  紅衣男子揮散桃花,直接伸手握住最後一根呼嘯而來的箭矢。看著一地箭矢有些氣急敗壞。

  他緩緩折斷手中箭矢,看著衝鋒而來的老人笑容依舊嫵媚:「箭箭射我左眼,你這個老不休的不能因為人家眼睛好看,就如此不依不饒,這不好。」

  「很不好!」最後三字聲音尖銳如惡鬼咆哮,凄慘不堪!

  紅衣男子驟然發力,身形消逝!

  老人握刀右臂一涼,鮮血噴濺!

  痛感來襲老人全身顫抖,死死抓住戰馬韁繩,惡狠狠地盯著不遠處的紅衣男子,不讓自己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不遠處,紅衣男子眼神嫌棄地看著手中還在滴血的鮮活手臂。

  老人要緊牙關,再次夾緊馬腹!連人帶馬撞向紅衣男子!

  衝鋒!

  風沙撲面而來!割在老人蒼涼臉頰。老人閉上雙眼,似乎是想到什麼,顫抖不止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那名叫李二狗無父無母的糙漢子,不知從哪裡拐來一個俊俏媳婦。新婚之夜那個混小子,拽著自己就往高堂之位走去。這位穿著龍袍也不像太子的新郎官嘴裡嚷嚷說老頭子,我無父無母今天就便宜你這個老小子了。看著眼前新人砰砰作響的幾個響頭,一生無兒無女,孤苦伶仃的白髮老卒,潸然淚下。

  那晚的風沙,真大啊。

  老人沒來由的想起一句民間小童哼唱的歌謠: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幾十年沒回家的老人,有點想家了。

  遊子騎中的遊子,約莫著今年,回不了家了。

  ……

  石頭城城牆之上,白袍陳涔望著城外的夜色朦朧。身旁一位有位身著芒鞋儒衫的老人。

  老人正坐於城牆之上,雙腿在空中蕩蕩悠悠。跟隨著白袍中年人望向遠方。

  「不去看看?」

  儒衫老人晃悠著雙腿,率先打破沉默。

  陳涔略微嘆息一聲,雙手習慣性扶在腰間玉帶,他輕輕摩挲這質地柔軟的玉帶有些無奈

  「非不願,實不能。」

  這位從始至終在暗處聽完少年與陳涔對話的儒衫老人伸手敲了敲陳涔後背,笑道:「練過拳了,就不要垂頭喪氣,沒有哪個武夫像一個還未出閣的小娘子一樣。」

  陳涔笑容古怪,伸出一隻手,在老人身後悄然一推。

  老人如驚弓之鳥,急忙收回輕敲陳涔後背的手,雙手急忙扶住城牆,雙手青筋暴起,顯得極為用力。

  老人膽戰心驚不敢鬆手,陳涔自顧自說道:「少年父母的離世,我有愧。」

  老人剛要辯駁,就被陳涔一眼瞪回去。老人咽了口口水。

  秀才遇到兵啊

  陳涔已經摩挲著玉帶正色道:「有些事情,錯了就是錯了。」

  老人沒有反駁雙手加重力道之後轉頭用下巴點了點城中某一處小巷說道:「跟你小時候一個熊樣。」說完急忙閉眼乾脆整上半身趴在城牆上,死死抓住城牆,生怕後面一根筋的武夫一個惡從膽邊生把他推下去。

  陳涔轉身雙手手肘撐在城牆,望向城中小巷難得同意老人觀點輕聲道:「大半輩子的著書立說也就這句話聽著最像人話。少年很像我,但是我又怕他像我,怕他活的不快活。」

  老人看著眼前人從牙牙學語的小孩長成青年,到現在頭髮都白了一半,老人沒來由的有些心疼。

  陳涔猛然一轉身,雙手拍在城牆之上,附身望著城下,俯視蒼生!

  恍如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少年郎。

  年少而氣盛!

  「我希望少年以後遇上的不管是三教祖師也好,修為通天之人也罷,跟他們說!接我一拳不倒,你們講的大道理我跪著聽!」

  老人看著意氣風發的白袍中年人翻了翻白眼,慢慢將腿收回城牆之內。確定站穩之後,他雙手插袖,走下城樓打了個哈欠說道:「什麼狗屁高手,非得站在高處眺望遠方,冷的老頭子雙腿直打顫。」

  城樓極高,樓梯極陡。陳涔看著老人走下城樓,確定腳步踏在實處之後才敢邁下一步。

  他氣笑道:「明明怕的要死,也就是嘴硬。」

  城外,十騎從開始的尤有希望到後面的絕望,從一開始的十騎行至半途只剩下兩騎。

  莊稼漢每丟來一根飛箭,必定有一騎當場被飛箭穿顱而過!

  最慘的是一次前面倒地的騎兵直接絆倒身後兩騎,被狂奔而過的漢子踩碎了頭顱!

  前方的遊子騎只剩下那位俊美少年和那位名為陳濤的年輕人。

  俊美少年看了看身旁與自己並排狂奔的陳濤,少年臉色陰鬱。

  少年悍然出手疾馳中一拳砸中陳濤面部!

  陳濤直接被勢大力沉的一拳砸地倒飛出去!

  重重砸在地面上的陳濤,捂住流血不止的面門,驚恐到了極點!

  意識模糊的陳濤彷彿看到了石頭城高聳入雲的城牆。

  咫尺之遙。

  他雙腳不斷蹬地,不斷向前挪動。最後精疲力盡。

  他不斷伸出手,卻夠不到那水月鏡花。

  最後,他閉上雙眼!

  希翼著那位溫柔動人的媳婦希望她以後能找到一個好人家,莫要再嫁給當兵的。希翼著剛出生的孩子,以後能當個讀書人。

  這樣就很好,好的不能再好。

  就在莊稼漢即將踩碎地上遊子騎的腦袋時,砰的一巨響聲,莊稼漢突然被什麼東西猛然擊飛!

  閉眼等待死亡的陳濤抬眼望去

  有一白袍中年人一手扶玉帶一手負后,如謫仙下凡!

  中年人蹲下摸了摸陳濤的腦袋,眼神溫柔。

  「遠遊在外的遊子,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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