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齊雲觀道士算命,棲霞寺和尚敲鐘(上)
次日卯時三刻,天還未亮,城門便已開了。昨日收受了銀子的守卒一臉倦意地倚靠在城牆上,剛閉目不久便被馬蹄聲驚得腳下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跌坐了下去。
「賣溝子的,哪個不長眼的東西驚擾爺爺睡覺!」守卒扶牆起身後便瞪著兩輪圓月,惡狠狠、急沖沖地操戈向前方幽暗的街道上探去。
「將軍別來無恙啊。」不等守卒走出幾步,便隱約看到昨日給自己賞銀的瘦削男子笑嘻嘻地迎上前來。
守卒先是一呆,繼而兩輪圓月倏忽間就變成了彎月。原本咬牙切齒的猙獰感隨著面色一松、嘴角一勾,反倒顯出幾分和善來。
「原來是大人啊,我剛剛還心道這是哪家的馬,馬蹄聲比起軍中奏起的軍鼓來也是不遑多讓。好奇之下,便上前探查一番,還望大人不要介意。」
「欸,將軍言重了!是小人的馬驚動了將軍,還望將軍莫要怪罪才是。」高朝邊說邊邁步上前,將幾塊碎銀塞在了守卒的手中。
幾塊碎銀到手之後,守卒的一雙眼睛笑得更彎,笑意也更誠摯了幾分。
高野簡單地敷衍了幾句守卒后,便在守卒滿含惜別的目光中驅車駕離了南陵城,往著齊雲山的方向疾馳而去。
「怎麼樣?」剛駕離南陵城不久,紫袍男子便在車內幽幽地問道。
「不出公子所料,我剛剛把銀兩交到他手中時,便發現他整個掌心的皮生硬異常,虎口處的繭型和一些使雙錘的江湖人士極為相似。而且在我近身時,隱約看到他的脖頸處刻著一個小字——梁。據由這些基本可以確定這個守卒是北魯梁家軍派來的細作了。不過……?」
「不過什麼?」不等紫袍男子說話,高朝便在車中率先接上了腔。
「不過公子您未曾親眼看到過那個守卒,是如何斷定他是北魯細作,並讓奴才下去查探一番的?」高野在車外頗為不解地問道。
「賣溝子的。」紫袍男子在說完這句話后,便不再繼續言語。
高野雖仍不得其解,卻也不敢再去詢問什麼,只是自顧自地駕著前往齊雲觀的馬車。
下元節一過,蒹葭閣也冷清了幾分。丹娘攥著粉拳錘了錘自己酸澀的肩膀,掃了一眼稀疏的賓客后,便轉身抬步上了頂樓。
丹娘剛進房門,王牧就跟了進來,娘親長娘親短地詢問著昨晚聞曲填詞之人的事情。丹娘架不住他這般念叨,隨意應付了幾句,把昨夜紫袍男子給的金錠塞給了王牧后,便故作不耐煩的樣子推搡著王牧出了門。
直至王牧的身形消失在丹娘的視線中,丹娘方才移步至桌案前,握筆寫了封書信。
不多會兒,一隻素白的信鴿從丹娘的窗台上撲騰而出。丹娘托腮伏在窗旁,凝目緊盯著信鴿的消隱處,失神不已。
「二哥,怎麼靴子上沾了這麼多泥?」王牧從丹娘房間出來后,便徑直來到了自己安頓二哥墨釩的客棧。
墨釩憨笑著說道,「早上我去郊外找靈兒,她人不在,無奈就先回來了。這一來一回也就把靴子給弄髒了。」
王牧一聽到靈兒便笑了笑,繼而從懷中掏出金錠,將其遞給墨釩后問道:「二哥,你看這錠金子可有什麼玄妙之處?」
墨釩一聞其言,便凝目看起手中的金錠來。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門道,便丟下王牧自顧自地出了門。
不一會兒,墨釩便拿著一個麵糰回來了。王牧看墨釩這般模樣,也沒有出聲詢問什麼,只是蹙著眉頭盯著墨釩手上的動作。但見墨釩把拿回來的麵糰從金錠的底座處輕輕地填了進去,少頃,便小心翼翼地將麵糰從金錠里剝離了出來。
「好了。」墨釩輕呼出一口氣后,便將手中的糯米麵糰遞給了王牧。王牧接過後定睛一看,麵糰上有三道極淺的流水紋。王牧抬頭看了一眼墨釩,繼而壓低聲音說道:「二哥,難不成這錠金子不是用於在市面上流通,而是用來……」
墨釩點了點頭,「不錯,這種金錠是皇帝專門用來打賞的,其上的三道流水紋暗合一個『淼』字。作為皇帝打賞的金子,一般人是斷然不會拿到市面上使用的。因而,在蒹葭閣使用這錠金子的人,應該是南齊當朝皇帝姜淼。」
姜淼進入齊雲觀后,天色業已昏暗。白日里的諸般美景在夜的廣博中迷失,化為繁星點點,懸在眾生的目光之上。
高朝想著姜淼一路奔波,必是勞累異常,便安排禮部尚書孔思齊將前來請安的朝中大臣、地方官員和道觀里德高望重的一些老道士通通打發了回去。
「高野,你明日動身,返回南陵城查探一下花魁王慕的身份,三日後於棲霞寺與我們匯合。」聽完姜淼的吩咐后,高野輕諾一聲,轉身而出。
「高朝,筆墨伺候。」
待硯台中的墨略顯青紫色時,高朝便將其輕輕倒入龍尾硯池中。將紫狼毫呈給姜淼后,便目光平視,側立在姜淼身畔。
姜淼伏在案台上寫好書信,輕折后遞給了高朝。「把這信讓暗衛郁青給庄衛將軍送去。」
高朝接過信,收拾好案台後,也轉身而出。姜淼怔怔地在案台旁坐了會,不知又在想些什麼,有了幾分睡意后,竟直接伏在案台上睡了起來。
姜淼夢至一處,但見其處矗立著一座黑色牌樓。牌樓上有一匾,上書『乾坤草堂』四字,『百家藏於世,萬世成於民』兩列字列於牌樓兩側。牌樓中段有青紅二龍各咬其尾的圓形石雕,在兩條龍所圈的一個圓中,無數細小的石點凸顯了出來。
姜淼看到匾上的『乾坤草堂』四字,就想到自己的老師甄貴寶所談及的心學:束於內而念於外,形其小而成其大。
不及姜淼深思,便覺一股大力從身後湧來。待得姜淼回頭一看時,身後竟無一人,黑色的牌樓也消失不見。姜淼滿心驚駭地扭過頭時,眼前卻突然多了一個草堂。
「難道這就是剛剛外面牌樓匾上所題的乾坤草堂?」姜淼暗想一番,稍稍平復了幾分心中的驚駭后,便邁進了這個沒有門的草堂。
放眼望去,草堂內除了一桌一椅和一個閉著雙眼的老道士,別無他物。待得姜淼進屋久站一番后,那老道才堪堪睜開雙眼。
「齊君果然好定力,『心似深海而波瀾在其內』這一評語當真無誤。」老道睜開雙眼后立馬變得精神矍鑠起來,一雙幽深的雙眼似乎能看穿一切一般。
「道長謬讚了,但不知這評語從何而來?」姜淼看著面前氣度非凡的老道,心中竟不由得湧起幾分敬重信服之意,而算命一說又讓姜淼心生幾分輕蔑。
「這評語自是出於老道。」老道撫須而笑,沒有絲毫隱瞞的意思。
「哦?道長既算得人心之變,不知能否算得這天下之勢呢?」老道不改笑意,從容說道:「這天下之勢自是算得,不過自古以來得失恆定,我若透露天下之勢於你,你又有何可以等值失去的呢?」
姜淼看老道這般模樣,篤定這老道有意戲耍於他,心中湧起的幾分敬重信服之意消失殆盡。繼而雙眼微眯,語氣凌厲道:「那我若是定要知道呢?」
「那老道便送齊君四句偈語:爭首易得尾,合二方得一。眾生如細石,萬般憑其立。」
姜淼正欲再問,老道卻突然一改笑意,化為一條張開血盆大口的白蛇欺身上前。姜淼見到這般景象,竟不慌不忙地從黑玉腰帶中抽出一柄軟劍,微一凝力,便硬生生地刺進了白蛇黃褐色的左眼。白蛇痛苦地扭動著身子,飛速後撤才免受重創。
不等白蛇展開第二波攻勢,姜淼已經扭步欺身上前,腳尖在蛇頭上如同蜻蜓點水般一點,便騰空而起,落下時劍尖直指白蛇的七寸處。
正欲刺中白蛇時,姜淼眼前閃過幾分亮光,待姜淼再凝目看向白蛇時,白蛇早已消失不見,而自己正側頭伏在案台上,左手持著從腰間抽出的軟劍。
光從門窗外一縷一縷地透了進來,一照到銀色軟劍上時,軟劍如同二次開鋒一般,一霎一霎地透著寒光。在這寒光之下,房中似乎比房外更冷冽了幾分。
孟子義腳步一頓,腦袋向左一傾,方才堪堪躲過從身後刺來的悄無聲息的一劍。看到劍身上的刻度時,孟子義嘴角一揚,也從腰間拔出了生義劍。
一刺不成,韓少功疾步抽身後撤,身形在竹林之中騰挪,以求尋找第二刺的機會。孟子義拔出劍后,旋步轉身,正欲刺出,才恍覺身後的人已消失不見。
孟子義眼睛一轉,便心聲一計,大聲說道:「三弟,你這鬼隱步雖奇,可你大白天穿個黑袍,在這光禿禿的林子里能躲到哪去,不如出來和大哥光明正大地較量一場。」
韓少功心中一動,腳下剛一停,一柄劍就飛過來將他的斗笠擊落在地。
「大哥,你這哪是捨生取義的君子劍啊,比小人還小人。」韓少功撿起斗笠、拔下生義劍后便徐徐走到孟子義身旁。
「哈哈哈哈,三弟你可別說我了,一個大男人跑去峨眉山那尼姑庵里學什麼峨眉刺,整得陰柔的很。」孟子義從韓少功手中接過生義劍后,便開始口無遮攔地調侃了起來。
「你個死胖子,我尊你一聲大哥,你炸我就算了,還說我陰柔。要不是與四弟相約棲霞寺,我才懶得和你這個碎嘴酸儒還有二哥那個假正經一起待著。也算我倒霉,還沒到南陵城就遇到你。」韓少功憤憤地說道。
「三弟你這個鬼影步的確玄妙異常,比起『幽靈縛』朱子陽的幽靈步也是不遑多讓,不停下來很難捕捉到蹤跡,我也是不得已才炸你現身。說到四弟,你和他比起來可是一點都不陰柔。」
孟子義一說到王牧陰柔,兩個人便相視哈哈一笑,也不再彼此刁難,各自施展開來輕功,一齊向南陵城內的棲霞寺奔去。
申時將至,道士祭天、眾臣祭國的祭祀典禮業已完成。姜淼平日里的一身紫袍已經換成了素白色的氅衣,只是腰間還是那條黑玉腰帶。
「陛下,申時已至,可以開始了。」高朝在旁邊輕聲提醒道,待姜淼點了點頭,才把手中的三支沉香點燃,呈到姜淼手中。
「皇帝祭祖!」高朝自姜淼身側退居一旁后,便在一片肅穆的氛圍中大聲喊道。百餘名官員,千餘名道士站在姜淼身後,姜淼的近衛軍以及當地軍營中的部分軍隊也肅然站立,無形間將整個齊雲觀道場圍的水泄不通。
姜淼聞聲而動,一步一步地踏上眼前的九十九級台階。床榻上含恨而去的父皇、朝廷中囂張跋扈的權臣、北境虎視眈眈的北魯軍隊,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壓在姜淼心頭的巨石,讓他邁上祭祖台階的每一步都承受著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未等姜淼踏完九十九級台階,這齊雲山突然飄起了雪,星星點點的雪在頃刻之間竟變作銀杏葉般大小,一下子便覆滅了姜淼手中的三支沉香。
兵部尚書吳霜素喜卜卦一道,看到雪覆沉香,便想到了《周易》的第六十三卦,上水下火,上坎下離,既濟之卦。雪,雨落山側也;雨,水之形變也,水之大莫過於淼。沉香,火催其燃也,火之大莫過於焱。而今水以不絕之雪之形覆於星星之火之上,難道未來天下之勢當顯今日之變?
吳霜心底暗想一番之後,便悄悄地看向身旁的幾個老傢伙,除了禮部尚書孔思齊因祭祀之變略顯憂慮之外,一個個如老僧入定般古井不波。
「一群老狐狸。」吳霜暗罵一句后,便繼續凝神向姜淼看去,只是眼中因這卦象少了幾分平素的輕視。
但見姜淼拾級而上,將三支已熄的沉香插入鼎中后,渾身覆雪立於鼎旁。「今天下二分,小國林立,朕自束髮執政以來已七年有餘。於國而言,內有定國安邦之臣,外有修睦和善之國;百姓安居樂業,朝臣為國擔憂,實屬我南齊之福。今日,朕冒雪祭祖,沉香雖滅而心志不消。朕雖手無縛雞之力,卻願與眾卿一道修政於內,睦鄰於外。這般縱使沉香滅,信難達於天,朕自是上無慚於先祖,下無愧於臣民。」
吳霜聽罷姜淼這番祭祖之詞后,於這大雪嚴寒之際,背後竟冒了几絲冷汗,心中暗道:小皇帝今番竟直接用反話來敲打我們這一干老臣,韜光養晦了七年有餘,恐怕於內於外都要有些動作了。只是這小皇帝手無縛雞之力,身邊又無武藝高強之人相護,若朝中或北魯有高手行刺,縱有凌雲之志,也再無施展之力了。也罷,既然天意告知於我你這小皇帝有既濟之命,我不妨暗中相助一二。
想畢,吳霜又側目看了看身旁的一干老臣,面色雖依舊如常,手腳上卻各自都有了下意識微小動作。吳霜心頭又是一陣悵然,又是幾分莫名的興奮,心道:又到了該站隊的時候了,不知道此次又要和哪些老傢伙勾心鬥角,兵戈相見了。
祭祀事畢,大多地方官員已各自折返,朝中大臣和近衛軍在姜淼的命令下也折回了京城蜀郡,只有南陵太守錢坤、高朝和一些影衛留了下來。
「不知陛下此番留臣下來有何用意?」錢坤剛入姜淼的下榻之地,便彎身恭敬地問道。
「免禮了,此番讓高朝通知你前來,一是知會你一聲,南陵臣的守軍中有北魯梁家軍的一些細作。其次,朕想了解一下蒹葭閣的相關情況。」
聽姜淼說完后,錢坤不僅沒有挺腰起身,反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顫抖著說道:「陛下恕罪,南陵軍中有細作進來,是微臣瀆職失察。至於那蒹葭閣,微臣只是閑暇之餘才過去喝酒聽曲,實在是知之甚少啊。」
姜淼聽罷錢坤這一番話,不由得心中莞爾,繼而說道:「朕沒有要治你瀆職失察之罪的意思,至於那蒹葭閣,朕也去過,只是想了解一下它的相關情況,也沒有審查你的意思。你只管起身把你知曉的一一道來,不然朕定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錢坤聞言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細汗,起身緩緩道:「蒹葭閣是由蜀郡京城人士李丹娘來南陵所創。軍營里的軍士曾偶然在南陵郊外上空射下一隻信鴿,抽出信件一看,才發現是李丹娘寫與尚書左僕射王安平的傾訴衷腸之語。」
姜淼心中暗動,這個李丹娘竟與王安平有這樣的關係。王安平是朝中少有地暗中支持他的大臣之一。其性外柔而內剛,示人以弱而自持以強,有鬼谷藏強顯弱之能,又有鴻儒仁義浩然之氣,與姜淼除君臣之外,也有半師半友之情誼。
「哦,但不知蒹葭閣的王慕姑娘與這李丹娘、王安平是何關係?」姜淼頗感興趣地繼續問道。
錢坤輕哼一聲,似有幾分埋怨地說道:「哪裡是什麼姑娘,就是個男人扮的,本名叫王牧,傳言是王安平和李丹娘之子。當年他第一次女裝出來時,微臣也有幾分為其所動,後派人暗中調查好久,才從一個醉了的歌姬口中聽說他是個男人。」
姜淼聽完以後,覺得甚為有趣,嘴角竟湧起一絲淺笑。聽錢坤說畢,也不再就著這個話題追問下去,只幽幽的喊了一聲:「朱子陽。」
一語方出,一個渾身黑服的瘦弱男子便從房樑上縱身跳了下來。
「錢坤,朱子陽是朕的三十六暗衛之一,以擅長暗殺聞名於江湖,人送外號『幽靈縛』。從今天起,暫且由他負責你的安全,直至南陵軍中的細作被全部清除后,你再將其歸還與朕。」
錢坤謝恩而出,『幽靈縛』朱子陽暗中尾隨其後。待得他們相繼而出后,姜淼才笑著對高朝說道:「收拾一下包裹,準備前往南陵城棲霞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