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應該說,拉斯馮提爾的電影是「存在主義」的。通過「極限境遇」說故事,將「死亡」、「災變」、「劫數」等偶發事件,作為人的命運舞台,以此觀照人的自由選擇,是典型的「存在主義」的思考方式。眼下這股思潮早過時了,它最大的問題是,將「極端體驗」當成了「日常經驗」,一個人在特殊情境下展現的人性,被當成了人性的全部。存在主義文學曾興盛一時,但它們寓言式的寫作,帶著強烈的道德說教的企圖,很快就讓人膩味了。不可否認,拉斯馮提爾的作品有同樣的缺陷,一種知識分子腔調,不免矯揉造作。但假如拉斯馮提爾僅止於此,他不可能吸引我,我也不會對他的每一部電影感到好奇。實際上,就像所有第一流的作家,他有一種特殊才能,那就是對人物的心理有驚人的洞察力。我甚至毫不懷疑,他有過非常不幸的經歷。他崩潰過,他知道那過程,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其實,那種感受我也有過,一腳踏空,不停地墜落,像是永無盡頭,然後你很想抓住點什麼,阻止自己下墜。我曾經有過那種極度沮喪的時刻,爬到樓頂,望著地面,想縱身一躍,不是想死,而是想讓地面托住我,助我擺脫久久懸空的痛苦。這種隱秘的心理不容易描繪出來,拉斯馮提爾卻很成功,他通過描繪女主人公伸手緊緊攥住點什麼,呈現出了她們心中的無底深淵。《白痴》里,那個喪子母親的描畫最為精確,當時我看的時候,立刻想起了一件往事。我在國企工作時,隔壁辦公室有一個中年同事,平時沉默寡語的,也沒什麼來往。突然有一天他跑到我辦公室,和我聊起天來,神叨叨地,講的凈是公司里其他同事的閑話。這種話題,我完全插不進嘴,但他很興奮,一個人說個不停。很多話還說得十分刻毒,不勝其煩,簡直到了想讓人拿拳頭塞進他嘴裡的地步。正當我想著如何找個理由退避,他突然停頓下來,說,哦哦哦哪個明天我回老家,我媽死了。然後他就平靜地走了。我清楚記得他的表情,就像《白痴》里的那位母親一樣,嘴角永遠掛著虛弱的微笑,有點諂媚,有點姦猾。


  不幸是邪惡的近鄰——拉斯馮提爾電影總給人留下這種印象。這是不容易消化的觀點。在弱者的悲慘故事裡,人們總是期待有人性之善,有仁慈和慰藉,但拉斯馮提爾不願滿足他們,執意給他們看相反的東西。即使那部大眾最受落的《黑暗中的舞者》,拉斯馮提爾在商業考慮之餘,仍然留下了自己惡狠狠的印記。他不滿足於讓女主角受病魔折磨,還讓一個警察趁人之危,欺騙她、掠奪她。弱者無人救助,反倒成了有血腥味的肉塊,引來了餓狼。這種人性本惡的邏輯,到了《狗鎮》可謂發揮到了極致。一個落難女子來到一個「淳樸」的小鎮,她儘力討好這裡的居民,以便融入社區。但很快小鎮居民的偽善暴露了出來,每個人都試圖在她身上壓榨點什麼,女人羞辱她,男人強姦她。連她那個自命「洗滌人心」的作家男友,出賣她時也毫不手軟。在這個貌似與世無爭的地方,每個人都潛藏著驚人的作惡能力,弱者的出現只會被吞噬,就像受傷的動物被扔進了狼群。片中女主人公受到的蹂躪過於殘酷,令其扮演者妮可基德曼十分困惑,她質疑拉斯馮提爾是不是仇恨女性,不然為何他總是熱衷於描繪受苦受難的女性,讓觀眾看她們困窘時的醜態,以及被欺凌時的無能為力。妮可基德曼很敏感,她意識到了拉斯馮提爾身上的病態,但她弄錯了一件事情,拉斯馮提爾電影里的女主人公,並不是「女性」,而是他自己。拉斯馮提爾患有各種奇怪的恐懼症,對「生命無常」十分害怕,例如不敢坐飛機等等。1995年,他的母親去世了。可以想象當這種不測的災禍真的降臨了,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他是多麼地煎熬。正是經歷了這一變故,才讓他有了「良心三部曲」的計劃。這一電影系列中的三個女人,都是在宗教之外尋找自救之路。她們選擇的不是宗教,卻付出了教徒般的虔誠,同樣達到了某種渾然忘我的境界。或許是慰藉,或許是麻醉,總之起到了鎮痛作用。拉斯馮提爾也是這樣,電影就是他的宗教,他甚至也有自己的「十誡」——著名的「dogma』95」。他拍電影就是為了自救。《狗鎮》雖然被視為政治電影,實際上一脈相承,拉斯馮提爾仍在講述自己內心的崩潰,只不過這次牽涉到他的政治信念。他曾這樣解釋自己的政治立場:年輕時信過共產主義,現在仍是左派,卻不是社會主義者。這種說法很有趣,他顯然經歷過層層蛻變,以前還能說是具體的某主義,現在只能說是籠統的某派系。假如《狗鎮》談的是政治,女主角所經歷的不就是政治觀念的重大轉變嗎?她來自大都會,是富有的黑幫老大的女兒,但道德良心令她覺醒了,她不再貪戀安逸的生活,選擇了逃離。可是來到平民的世界,她的天真遭到了報復,原來善良的老百姓不善良,良心的文化人沒良心,這些人個個如狼似虎,貪婪又自私,根本不是社會的進步力量。以前以為他們安分守己,雖然弱勢,卻有著更高的道德水準,但作為遇難者進入到這一群體,卻成了他們爭先撕咬的獵物。最後,女主角再次覺醒了,原來「弱者」兇殘起來不亞於黑幫,所以當順民變成暴民,就該對他們痛下殺手,以惡制惡。這部影片的結尾很決絕,世界黑漆漆一片,只有殺戮閃耀著光芒。當一個左派不再鼓吹「真正的善」,轉而宣布「全面的惡」,他恐怕已經不是合格的左派,因為他已經徹底撕掉了自己的偽裝。除了反對一切,他無路可走,最後必須連自己也反對掉。或者這麼理解吧,《狗鎮》是拉斯馮提爾政治信念的大潰敗:以道德完美主義始,以道德虛無主義終。而虛無之後,失去了一切意義,只能墮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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