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說書人言(2)
洛洛轉身垂了首,心裏泄氣至極,委屈得快要管不住眼裏一陣蓋過的酸澀,卻也執意不語,隻想著讓那邀約自己之人來為她說上幾句話。
哪怕是一句,一句護著的話,也是極好不過的。
他卻是對東華神女好言相勸,當真擺出與她從未識過的架勢。
心如死灰也不過如此,他挽了他未來的結發妻子踩上雲頭,連多餘的眼神多餘的觸碰也未留下一寸,真的就走了。
再見他已是一月之後,那時他身邊並無東華神女,竟無端地讓她覺出幾分蕭索來。
上次的委屈她依舊記得清晰,本想遠遠地避開他來,卻未想他竟是棄了身後一幹仙侍直追過來,寬大的錦邊袖袍霍地揮開,攔了身形纖秀的她,妹妹怎的不理我了?
倒輪到她愕然瞪大了雙眼,我本就是一個旁不相幹的路人,緣何要與你多做糾纏?
他無甚介懷地揮手屏退身後眾侍,又像那日親昵地湊近了與她耳語,妹妹合該著還在為之前的事生我的悶氣呢。
輕輕的低笑似羽掃著耳廓,她轉瞬便紅了半邊芙麵。
她欲退步掙開他的桎梏,卻是被他上前一步貼得更近,妹妹且聽我說上一說,再避開也不遲。
她側首便欲施術捏決,卻聽得他在耳邊低低地一聲痛楚吸氣。
還未來得及看清,他便化了原形。
她大驚失色地見他龍身於仙雲之上盤作一團,金色仙身周圍閃爍有微弱霧氣,隻一眼,便知這是靈力衰竭的征兆。
她用了三千歲生辰時父君送的乾坤袋將那人的龐大龍身裝了去,心中依舊惴惴,壓了許久的話頭在回宮後終於敞了開來。
“殿下這是……?”
“噓……我以靈力傳音與你,以免說話時被我母後探到神息。”
她驚疑吸氣,他母後?豈非就是天後了?
可緣何他會躲著悄悄將北辰宮當了他的藏身之所?
“妹妹可千萬要待我好些……”他的微弱聲息以最後一絲靈力傳與她耳內,驚得她幾俱跳起來,正待要問他時,他卻已闔目沉沉睡去。
他再醒時,便與她一五一十言盡了天界帝室的苦楚。
他道,他天劫便要來了,現下便是遭了頭一道天雷弄成了這副慘況,若是渡不過,隻怕要折損上萬年的修為。
他還道,他是不願娶東華神女為妻的,此次出來便是為了尋她。
她自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子,天真無辜不諳世事,又怎知,他那一番話,無非是想哄瞞於她,騙得個歇腳的地方罷了。
可她雖未明說,態度卻是一軟,早已是將先前的芥蒂盡數拋卻。
那些日子他不過是為了在北海星君的轄區內避開天劫裏的最後九道天雷,可她,卻在乎著他的性命,聽進了他打著幌子的甜言蜜語,還與他渡了為數不多的上千年修為。
走時他握著她的手,殷情切切道,“洛洛,我喜歡著你,若是想我了,便來天宮裏頭尋我罷。”
她點頭,心中甚是歡喜。
她本以為,在之後的那場蟠桃宴上,他會不顧一切地與她一齊求天帝賜婚,卻未曾想,都是她在自作多情,歡喜一場,空耗一場。
那之後,她再不輕易談及情愛,也再未提過天界太子這個人。
每日日出之時,她總會拿些瓊露來灑至我身,喃喃自語,你怎的還不成人形,你可知,我多想有個人在身邊說話。
我們柳樹一族若是要得了精元化成人形,是要看機緣巧合的,若是晨間便為男子,若是夜間便為女子。
她如此每日都選在晨間為我施以瓊露術法,隻怕真是化作了人形,也不是可以供她說私房話的女兒身。
又是一個朝陽吐納靈氣的晨間,她依舊於我身邊絮叨,柳兒,你怎的還不化……
話音剛落,我隻覺周身一陣暖意將我源源包裹起來,我還未回神,已是不由自主地將枝條軀幹蜷縮收起,生生在她麵前化作了一個連衣衫都未著的男子。
她啊呀一聲便將身子轉了過去,又嘻嘻一笑,柳兒,你可真聽話,你才化作人隻怕是行不慣,不過莫要怕,我去尋身衣裳來給你穿。
話音未落,我清了清嗓子緩緩道,公主,我已用術法變了身衣裳。
她笑著眉眼俱彎地朝我轉身看來,道,是了,我竟是高興壞了,全然忘了是可以用術法的。
隻是她剛將話說完,笑便一點一滴斂了幹淨,她直直愣愣地看了我半晌,一字一句道,你怎的,化的是這副模樣。
我不知我到底化的是哪副模樣,可若是她不喜歡,也再換不來另外一副皮囊了,我見她笑意漸無,隻覺心裏發慌,忙道,公主,我的樣子與誰很像麽?
她卻是眼神在我麵上愈發癡了,輕輕啟唇道,太子哥哥,你終是來看我了。
我心裏如雷滾過一般轟隆作響,驀然記起剛落至凡間之時,是有道天雷裹挾著一片龍鱗劃過天際削進了我的軀幹之內,那時隻覺得樹心暖烘一片,卻未曾想,或許那股子暖意正是天界太子受天劫之時的精元散失。
我隻想著要如何作解釋,她卻朝我懷裏緩緩倚過來,太子哥哥,我想你得緊,你可曾想我分毫?
我隻覺臉都要騰騰燒灼起來,瞬時又有些心內生寒,她與我太過親昵,也不過,是因了我的模樣像極那人。
瞧她如此光景,隻怕還要再倚上半晌,我不由分說道,公主,多謝你這些年的照拂之恩,隻是我本元還在南海觀音大士那處,我若再想修行,還是要回去的。
她怔怔抬眼看我,眼神迷離處又多了幾分清醒,她搖了搖頭,你不是他。
我笑,是了,我不是他。
我本是一株受觀音大士點化後誤落凡塵再被南華上仙帶來此處的區區柳精,又怎能與天家貴胄相比。
她卻說,路途尚遠,你又剛修成人形,便由我去稟了師父送你去可好?
最後一句話稍稍有些長,我回味半晌也未琢磨出到底是她送我去呢,還是她師父南華上仙送我去。
她卻是不由分說執了我手道,你想要個什麽名字,我來替你取一個。
她滿麵的笑意讓我有些頭暈目眩,直至她下一句話說的極是輕巧,讓我幾乎就以為,她是真心要給我起一個好聽的名字的。
“依我看,你不若便叫……”她頓了一頓,麵上的梨渦要生出花來,“便叫思禦罷。”
我尚未識字,隻知這二字從她唇間吐出悠悠繞繞極是悅耳,也不及細想,當下便欣喜著應了。
從此,我便是思禦。
可終究她將我留下了。
她趁我不備時用捆仙索將我困在了那方小院裏,獨自去了觀音那處。
過了三日,她風塵仆仆地回來,笑得雖疲累卻無端地歡欣不已,她從袖中拿出與我失散太久的那粒籠罩著金色熒光的本元內丹時,抿嘴自得一笑,“你不必回去了。”
自然,我在哪處修行都是一樣。
在我與她共度了三百個年頭之後,卻是迎來了天界太子的大婚之日。
我本以為她會露出些許傷情,她卻求了南華上仙,臨走時衝我笑著將袖一拂,我便不自覺中了她的術法,化了比原身還要小上許多的一梢柳芽,同她共赴了天宮。
我藏在她袖間不能發聲,隻想起她前夜練了一宿的術法,時不時會有火焰燒灼物體的嘶嘶聲。
南華上仙多傳授弟子金木之術,火術因難以掌握,是從不許弟子學習的,洛洛平常也不與那些師兄們太過親近,那些火光又是從何處來的?
我生來便俱火,她那使得純熟的火術,讓我著實憂懼非常。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讓我現成人形時,周圍已是雕樓畫棟。
她低聲道,思禦,你可知我心中愁苦。
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見我點頭,思慮了一番,似鼓起極大勇氣道,你可是中意我許久了?
我愣了愣,臉刹時便如整座天宮遍布的紅綢布那般燒了個通透。
她笑道,若是你允我一事,等此間事了,我便回去讓我父神將你我二人指婚,可好?
我做夢也未曾想過,會有如此夢寐不得之事降臨至我身,她殷殷切切地看著我,那雙墨眸似點春之水欲語還休,我竟像中了魔障,暈乎乎便點了頭。
她喜道,今日是太子與東華神女的婚期,我思量著,總要送上些許薄禮以表誠意。
我不明所以,她又遞了我一方錦盒,道,且將這東西拿好,我現下便帶你去見東華神女,你見了她,不必說話,隻將這盒子打開呈到她麵前便好。
她又交待道,你可記住了?
我點頭,是了,都記下了。
她又將我收於袖間,騰雲半晌落了地,再開口時,她似乎多了幾許穩操勝券的得意衝前方道,我是神女的舊識,臨她大婚,欲再說些私密話。
那一幹仙婢分明有人認出她,道,見過洛公主,隻是……
話音戛然而止,我聽得她輕笑了一聲,人形又被她從袖間放了出來。
我倏忽覺得自己有些傻氣,這樣像極了凡間那些玩戲耍的,待看向眼前,地上橫七豎八地皆是躺著的仙婢,她挑眉一笑,順勢便將我拉向了那一座殿內。
我有些害怕,她這個模樣極是陌生,有些破釜沉舟的決絕之意,我並不知她到底此行為何,卻是來不及細想,整個人已被她輕輕推向殿內背對我們靜坐的一名女子。
她笑道,神女,你看我帶誰來了。
我努力不讓自己趔趄得太失了風度,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麵上淡淡道,你走了這麽多天,總算還是被你我的大婚逼了回來。
我謹記著洛洛交待我不可出言的話,隻是掩飾著矜持一笑,身後洛洛笑著輕聲對我道,太子哥哥,你手上還有我送與你們的賀禮呢,給神女過目一下罷。
她這話裏有幾分循循善誘,也有幾分難以察覺的期待,我心裏湧起一陣狐疑之感,卻也依言拿出了那方錦盒。
在我甫一掀開那盒蓋時,一股衝天的火焰騰地而起,我雙目瞬時便被灼得模糊。
神女尖聲叫著,卻似乎被困在一片火海之中,淒厲的聲音盤旋著上了九天,洛洛卻淩空而起,笑個不歇,東華神女,我早說過,我會讓你的仙身本元挫骨揚灰,再難回到這三界之內。
我聽見神女恨聲道,你若是將這火滅了……
洛洛卻狠狠打斷她的話頭,咬牙切齒道,我等了這樣久,就是為了這一天!你莫要再掙紮了,這是我從祝融山上得來的三界神火,縱使你們鳳凰族要浴火涅槃,也不能從這火裏逃脫。
我已是被這火灼得渾身冒出了水霧,雙目熾熱不堪,根本無從去尋她來救我的身影,神女卻是放肆一笑,你既是如此恨我,卻為何,還要扯上你的心愛之人。
她笑,他不過是區區柳妖,隻是模樣像極了那人,還一直蠢笨不堪真以為我會施以他一分心意,可不是好笑。
我依稀再次回想起那個朝霞遍天的晨時,分明是那個貌美的女子與我細語道,從此,你便叫思禦了。
可我也是在悠悠閉目時才終於記起,天界太子,單字一個禦。
心神不提防地化作了死灰,我身體之內卻是有股膨脹感噴薄而發,再氣若遊絲地睜眼時,我分明從神女的笑眸之中見到我竟化作了龍身。
洛洛尖聲叫得絕望非常,衝我指了來,為何,你為何成了他?
神女被灼成灰燼之前,對我悠悠道,你離開天宮三百年,附在一株柳樹妖身上,也不覺得屈就了麽?
我也終於記得通透,哪裏有什麽龍鱗削進我體內,明明就是我整個龍身化進了那個小柳妖的原身之中,卻是神力被反噬,丟了這太子之身的記憶。
我的確是愛她的,雖然她總一廂情願覺得是我當初負了她。
可若非我在那眾仙家麵前與她劃清了幹係,母後與東華怕是早已將她害得連仙元都不剩了。
鳳凰族的女子皆是好勝,誰會忍一個外族來威脅本屬於自己的天妃之位呢。
我知她被南華上仙收作弟子後一直鬱鬱,這樣對修行定是極為困擾,我便在三百年前打定了主意,偷偷閉了神息去找她,欲對她說清心意。
彼時,正見朝霞揮灑遍天,那比女媧母神還要美上三分的女子對一株小小柳樹言笑晏晏道,你可知,我多想有個人來陪我說話。
當時我便被這笑迷得將近失去意識,想著我便不要這太子之位也罷,若是她肯如此對我笑上一笑,便是被柳妖之力反噬得神識不在,也是無妨了。
可如今的火海盡頭,卻是讓我又憶起了那段前塵往事,她遠遠站著,麵上急切卻不得近身,隻是癡癡對我流淚不已,我強撐了一口氣,對她笑道,洛洛,你可知,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
她聽了這話,終是也如東華一般淒厲地叫起來,我不信!你隻是一株柳樹而已,卻為何……你分明就不是太子哥哥!
我再無一絲力氣,神火放肆地吐了火舌朝我吞噬了過來,一片耀目的火光之中,尚還有淚未幹的女子傾身撲過來牢牢抱了我,言語間強笑著掩了滿腔痛楚,我一直都以為你對我不是真心,可我……還是愛著你,如今我終於信了你,可這火……卻是不會滅了。
她輕輕闔目,轉瞬便被火舌灼得魄散灰飛,我於她最後一眼中失去了最後一分意識。
耳邊似乎有她那時的笑意在回響不絕,請帝上,允了我與太子哥哥的婚事。
請帝上……允了這樁婚事罷。那日,我似乎是去親求了父神,他雖未允,可到頭來,我依舊與我的洛洛生同寢,死也同歸。
恍惚記得,洛洛是最愛那句凡塵民謠的。
柳梢黃,嫁女忙,最是一年好春光。
我於失力之際吐了最後一口神息,身形終是灰飛煙滅,又或許,這一切不過都是,那株柳妖的一場春光夢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