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章 憑誰枉憶(2)
屋外簷鈴被瞬時變作嚴冬的寒風吹得叮叮作響,像極了催命索魂的閻殿羅刹施發號令之音,夏力隱忍著攔在我麵前讓我不能踏出一步,他麵上生出許多的怒氣來,似乎要用眼神將我碾碎一般。
白術在我身後要將我拉開,我站定了不動,對著麵前的鐵青著臉色的人冷冷一哂,“夏將軍,你若是執意不應我的要求,那便莫要怪我違抗聖旨了。”
夏力神色漸緩,我趁著他還在猶豫,徑直旋身跑出了門。
白術在我身後尖聲驚道,“蘇蘇!你先把衣服加上,這樣大的雪,會凍出病來的!”
我卻是顧不得了,紛揚沉重的大雪兜頭而落,我氣喘籲籲軟著雙腿在雪地裏疾步而行,夏力沉重的步伐緊緊地追著,極快跟了過來,我身子都快沒在要及膝的雪裏,走不快隻得跌跌撞撞地避開夏力。
待我跑出門去,門口還有夏力騎過來的馬,我見那馬正是候著,索性也管不得自己是極少騎馬的,咬牙便踩了馬鐙跨了上去。
那馬認生,被我騎著瞬時便發了狂,隻是像瘋了一般似箭急速發了出去,我身子本就還在顫著發軟,劇烈地顛簸之下我胃裏一陣天旋地轉,隻覺五髒六腑都要被撞碎了,劇痛之下我聽見夏力在後頭狂奔著,喘了粗氣大喊道,“蘇蘇你停下!不要命了麽!”
哼,命麽……
若是陸景候已經沒有命等著我了,那這條命,我要著可還有別的意思不成?
若是沒了陸景候,這世上,又哪裏還有其他可讓我眷戀的。
白茫茫的雪勝過鵝毛可堪擬鹽,在這道路前麵連接了天地盡頭無聲地落著,所有的聲響都被我耳邊的風聲所蓋了過去,好在身上猶有一張大氅,雙頰被竄進來的寒風刮得生疼,呼出的每一口氣都似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冒著白色的霧氣,在從鼻腔出來的那一刻,瞬間便凝成了極輕極小的水滴。
我咬著牙死死地握住馬韁,低腰俯在馬背之上,夏力的步子聲響漸漸隱在身後,我終於得了些安靜,心思有些疲軟下來,而我之所以還有這樣大的膽子,都不過是,要為了去見陸景候罷了。
馬向前方一路疾駛而去,我漸漸似脫力了一般天旋地轉不知乾坤,腹內有些絞痛,這一襲的風雪恍恍惚惚打落在頰邊,心都隨著麵皮麻木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巍然宏偉的皇城逐漸顯現在了眼前,那一排長得望不見邊際盡頭的朱色宮牆靜靜地佇立在雪意的那方,似在期待著我驅馬而入,再將我弱小的身形一口吞沒。
我雙眼睜得模模糊糊,隱約見得宮門緊鎖,待馬快速奔至跟前,我定睛看去,那宮門果真是關著的,朱漆斑駁,門鎖上的瑞獸猙獰著臉,吐出兩邊的尖利獠牙來,我寒骨凜然,怔怔地看著,一時失去了反應任由馬往那門上撞去,卻是堪堪要撞到那宮門之上時,地麵上不平的青石板被積雪與青苔覆住,將馬蹄滑了一折,馬身往前衝去狠狠一頂,我還未來得及驚呼,便已被摔到宮門上抵著狠狠滑墜了下來。
刻骨的痛也不過如此了,胸腔之內被一股熱氣直衝而上,我沒咽下,驀地噴了一口熱血在身下的雪地上,那極致的紅,極致的白,無一不是讓人心驚膽戰的,可我倒頭腦清醒了不少,雙眸一睜,直身便咬牙站了起來。
那宮門我推不開,赤紅的門映著蒼白的雪愈發讓我頭暈目眩,我喘了半天的氣,低頭垂眼看去,腳邊的那灘血跡愈發醒目了起來,恍惚中有人也是打馬而來,我背靠著門仰頭望去,那人似乎著了與天際茫茫白色的衣衫袂袂,眉眼模糊地躍下馬與我狂奔而來。
他一把拉住我要往下墜的身形,似有些心驚肉跳了狠狠擁住我道,“若不是我半路劫了別人的馬來,蘇蘇,你教我如何是好?”
這一片天寒地凍裏,擁著我的人,卻不是他。
我死命地要推開他,他卻擁我越來越緊越來越狠,我掙紮到最後並沒有了力氣,隻垂淚哀哀地求他,“你讓我見他,我就快要死了,你讓我見見他……”
“他被困在宮中三日,你若是見了他,他也死了!”夏力暴喝出聲,“蘇蘇,為何你滿心滿眼都是他,你看不見別人看不見我麽!你為何要作踐自己,他對你倒還沒有我對你來的深切,你為何隻癡癡戀著他?!連他死了,你都還是要念念不忘!”
他滿口的胡言亂語,當真是要激起我心中更熾烈的恨意來,我來不及考慮,揚手便狠狠扇在了他麵上,“夏力!”
他愣怔了住口來看我,我依舊是抬起手的作勢,厲聲道,“他不可能會死!你們不過是被女帝蒙蔽了才會將他想得如此不堪,若是他不叫陸景候,不是大夏的郡馬爺,沒有了我在你們之間,你怎可能還會如此輕看他!”
他漸次浮腫起來的臉褪了血色,嘴角竟是緩緩牽了牽,“蘇木雪,我看你當真是被他迷得瘋魔了。”
我回身要去撞宮門,夏力出手拉住了我往宮牆之上按去,“陸景候他不過是生了一股妖孽作態便將你弄得五迷三道的,蘇蘇,你當真隻是這般膚淺的人麽?”
那日我青絲成白發的樣子又浮在眼前,陸景候與白術她們如是說,我愛她,又豈止是隻愛她一副皮相。
我朝了夏力緩緩一笑,輕輕抬手將頭上罩著的大氅扯了下來,一時快要融進雪色裏的三千銀白發絲被風卷起抽在頰邊,我不知所謂地淺淺含笑,定定看了夏力的神色與眸瞳,他那雙本是怒意磅礴而發的眸子瞬時被驚懼所掩蓋,我見到紛紛揚揚的雪從天穹之上飄落下來,像極了我心口中箭之前見到的那一股利刃。
他愣神不自覺便往後退了一步,我也是往身後的宮門處靠去,一番爭吵下來已是精疲力竭,卻是心神凝起時隱約聽見了那高高的宮牆之後,傳來壯烈的廝殺聲。
我額心隱隱作痛,小腹竟是似火灼燒一般滾燙地鎮痛起來,我緩緩扶住門楣朝夏力看去,極盡容色對他笑道,“你不幫我,是也不是?”
夏力依舊還是被我嚇慘了的那副怔怔模樣,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原處,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勝雪的發色。
我本是期待著他驚惶失措地失聲叫我一聲妖孽,卻是無法,想來他現在是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我冷眼看向方才跌倒的馬,咬牙與夏力道,“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是幫,還是不幫。”
他似乎還是未回神,我緊抿起唇旋身逼近了他,伸手出去霍地抽了他腰間的佩劍,不過是手起刀落之間,那刀刃被我塞進兩側銅門之間,我咬住唇死命地往下一砍,刀鋒與裏側的門閂相擊迸發出許多的火星來,落到了雪上,轉瞬便化作了水。
我聽見宮門的呐喊聲越清晰,手便動得越快,那一下下的金器相擊震得我虎口麻木得沒了一絲知覺,卻是終於快要失去最後一分力氣之時,我聽見那門閂沉沉落地的巨大聲音,心裏驀地撥開煙籠霧鎖,見了柳暗之後的花明景致。
雪勢突然大了起來,我捂著小腹一路前行,最後的回身一眼朝夏力望去,幸而他還隻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我,隻怕是被我嚇傻了。
我不敢挨著宮牆走,怕路滑摔出個好歹,隻得小步既急且快地在沒過腳踝的雪裏踩踏著往前行去,原本鴉青色的石板路皆是被雪覆住看不清原來的紋理,我循著聲響最大的地方趕去,到了第二道宮門處又不得不停了步下來。
並不是這門緊閉,隻是我腹內絞痛得再走不動路了。
第二道宮門本就是為了隔音而設,隻是窄窄的一扇,費些力氣也能推開,換做是往日,隻怕我輕輕伸手便能將其開了來,卻是到了現下,我額頭上涔涔冒出綿密的冷汗來,這門也隻是微開了一道縫,我便透過這一線天似的縫隙裏睜了眼去望向了女帝主政的永德殿。
殿前密密麻麻如蟻的赤衣官兵與玄色武士刀兵相見,那眼花繚亂之間我眸光似風一掃而過,終是被我找見了一身白衣的那人。
他墨色如瀑的長發垂肩而落,周身分明戰得昏天黑地,他卻隻是靜靜地長身玉立地單手按劍,朝他麵目前方直視著,似神一般美到風骨無存的人,若沒了白袍之上醉人的點點血色胭紅,隻怕當真就要融在這一片白雪皚皚之中了。
我癡癡地望著他,那宮門裏麵還依舊在呐喊廝殺著,永無休止的戰鬥被他們已殺得失去理智的人們沒有止境地蔓延擴大,我似乎聽見了一聲上蒼的歎息。
去觸摸擁抱他的願望太過於迫不及待,我甚至是雙腿都要顫起來勉力將門推開了,此時的我早已沒了自己的神誌,連踏出的每一步,落到地上都似行在雲間,輕飄飄沒有一寸實感。
我像是無血無肉一般行走在他們的刀劍之間,抬腳落步都是對他的渴望,陸景候還依舊是方才我從那狹窄的宮門處見到的姿態一模一樣,按劍而立,長發曳地,我轉到了他正麵要去見他的真容,卻是心急急地跳了起來。
他雙眸緊閉著,本是象牙一般白皙膩滑的麵容此刻灰白泛著鐵青猶如不斷落雪的陰沉天幕,我不知我是如何穿過這許多的刀劍行到他麵前,他不過是在我對麵靜靜立著,我卻像與他隔了許多年華過往了。
我心中不詳的預感似漣漪一般越擴越大,這殿前的官兵一撥接一撥地由女帝調到這裏誅殺她所謂的叛黨,而這三日過去,竟還是這樣的光景,陸景候也便是在這裏站了足足三日,若是不死,也的確是他的造化了。
我方才渴望能夠觸摸到他的情感在此刻土崩瓦解,像東逝的流水一般滾滾而去沒有了一絲蹤影,我期待他能感覺到我再睜眼看過來,卻是無法,我顫著唇緩緩輕聲地與他叫了聲,“二哥……”
他身形一絲未動,我繼而道,“我來接你回家……二哥,我……”
雪籽如絮擬鹽,撒進了我肩頸裏,卻是感覺不出半分了。
我再是說不出一句話,身下一陣熱意汩汩而流,我忍著劇痛朝小腹一直往下的腳底看去,妖冶生媚的血似一尾蜿蜒的蛇融進了雪中,我囉嗦著抬眼去看陸景候,僵著雙腿半晌才顫聲與他道,“二哥……我竟是、有了孩子了……”
我正想讓門外的婢女進來將太醫引送出去,門卻是嘭地一聲被人踹開,正午的陽光嘩啦啦地湧進房內,刺目的光線讓我恍惚得想閉上眼。
心像是被一隻無形之手猛地攫住,再向上猛地一提,幾乎就要從我的胸腔之內倉皇跳出。
我強自穩了穩心神,朝門口處看去,果真是他。
一貫豐神俊朗的熙王殿下,此時居然也會有這般失控之形。
我當真是想狠狠地笑出聲來。
他將手狠命地扣住門框,上好的百年黑色檀木雕花竟被他橫生折斷,我聽見那位年輕小太醫“嘶”地吸了口冷氣,然後驚叫道:“殿下的手!”
我隻是直直地看著他,過了良久,才慢慢地俯下身道:“見過殿下,不知殿下此刻前來……”
話音還未落,我隻看見他的身影像一隻離弦之箭快速向我衝來,太醫大驚失色地想擋在我身前,卻被他提腳猛地踹開,一口胭紅鮮血自那太醫口中哇地吐出,我不忍看下去,急著地撇開了頭。
熙王此時全無往日的溫文儒雅謙謙風華,他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目眥欲裂道:“你這便不敢看了?你弄掉那孩子之時不是挺能狠心麽?嗯?”
我整個人瞬時僵住,渾身如墮十月寒冬冰窖,他的臉慢慢地逼近我,眼中漸起寒色,如一層薄冰逐漸覆了上去,將我體內的最後一絲暖流也毀得幹幹淨淨。
我不願與他如此對峙,將眼睫默然垂下。
孩子?你以為我不想要他麽?
還是你聽信了旁人的話,抑或是你根本從一開始就篤定我不會留下他?
“你怎的這般心如蛇蠍?!就算你要與本王劃清界限,大可換了其它的法子來報複。你就如此地恨本王,甚至不惜害掉自己的孩子麽?!”
心跳如鼓槌越發地密集,一陣強似一陣,我惶惑得幾乎要尖叫出聲。
像是燒到最激烈的篝火也會逐漸熄滅,我怕到極致,心境卻反而慢慢沉寂下來。
你既是如此地恨我,那何不幹脆點?
我輕笑一聲將手覆上他捏著我下巴的手指,然後緩緩使力牽住他的手移至我的脖頸處。“殿下即是因這事動怒,何不直接將手往下半分,扼住這裏,豈不更好?”
“你以為本王不會麽?!”
他眼中突地燃起一簇火焰,雄雄之勢來得迅速無比,似要將接近窒息的我焚毀,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他的手突然使力,驀地給了我一巴掌,我整個人被他狠狠地甩到牆角,額角“嘭”地撞上了床頭的尖棱。
我隻覺腦中轟地一響,屈辱與疼痛的感覺呼嘯著要將我撕碎,小太醫從冰涼的地上掙紮著起身想要勸阻他,卻被他惡狠狠的吼聲嚇得縮了回去。
額角的灼痛感很快就被腹內的絞痛蓋過,我隻覺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下體有溫熱粘稠汩汩流出,我緩緩地用手捂住小腹,艱難地吸了口氣,“殿下……如你所願……”
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我似是看見了那個人眼中掩飾不掉的驚惶。
嗬,你也會驚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