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舊憶如水(1)
一眾的人都擠進了這件屋子要來扶住我,我卻在堪堪閉眼之前聽了姐姐喝他們都出去,道是他們一身濁氣,不便我養傷。
我緩緩斜起唇角垂起了眼,陸景候肩頭處那樣白的衣裳被我血染得殷紅一片,我想為他擦拭了去,卻抵不住沉沉的困意轉瞬便沒了意識。
明明是沒了意識,頭腦之處卻一派清明,陸景候方才那句十三年前是與我見過的話竟是怪異地清晰起來,眼前仿佛是木雪島每每初春便繁盛而開的杏花林,杏花本是脆弱,微風一拂便紛紛揚揚地落到樹下人的臉容肩頭。
我被丫鬟帶到這裏來捉迷藏,杏花林的杏樹極多,我想著若是躲到樹上去,她們也一定不會發現。
兜兜轉轉地在似雨的杏花瓣裏彎彎繞繞,我終於找著了一棵極大的樹,正要攀上去藏著,卻是腿一抬,身後有人輕笑了聲,“杏花這樣漂亮,小妹妹竟然忍心去踩。”
我身形一頓,也沒收腳便回眸朝他望過去,一時間花林裏起了大風,二人之間全是飛旋的花瓣擋住我的視線他的麵,我索性將腳放了下來回身走近他,他比我高出一個多頭,我隻好仰起頭有些不滿道,“這都是我爹的,我想怎樣就怎樣,你才管不著。”
他一身錦袍在淡粉的杏花瓣裏瑩瑩地發出光來,我隻聽見他又是一笑,“那也不能……”
遠處傳來丫鬟的呼聲道,“小姐,你可得藏好了,奴來尋你了。”
我雙眼瞪大了去瞧他,連忙一把抓起他的手往方才中意的那顆大樹邊上躲,低聲催他道,“快些,你把我送到樹上去藏著!”
他眼眸一彎,閃過狡黠的一絲笑,卻又斂目歎了口氣與我慢吞吞說道,“小妹妹剛才還說我管不著,那好,我不管就是了。”
我見他一轉身便要走,慌忙哎了一聲將他衣袖緊緊牽住討好笑道,“快些快些,我們一齊躲到樹上去,隻要不被丫頭們尋到,怎麽都依你就是了。”
他又歎道,“我怕你不認賬。”
丫頭的呼聲是越來越近,我有些慌,生怕輸給了她們,背上已是隱隱冒出了一層虛汗,隻得將從小母親便戴在我腕上的銀線絞絲釧子褪下來一把塞到他懷裏急著道,“這個東西當押金可好?”
他斜睨我不為所動,我一跺腳,伸手就要搶過方才給他的鐲子欲自己上樹去,他又搖頭輕聲一笑,展袖便將我籠在懷中躍上了樹梢。
這顆杏樹是杏林中年紀最長的,正是杏林中央之處,枝條繁密數不勝數,那時他與我麵對麵盤腿而坐,我與他雙雙都隱在了一片灼灼的花瓣之中,我屏息忘了樹下尋來的丫鬟,隻瞪大眼了瞧他的那張似妖魅的麵容幾近癡了。
待人聲離遠了些,我陡地想起老人說的那些鬼怪妖精,背上嗖嗖一陣寒涼,將他手腕狠狠攫住道,“你你你、你莫不是杏花妖罷?!”
他吃吃笑個不停,將懷中的釧子細細摩挲一番後又還與了我,“若我是呢,怕不怕我吃了你?”
我打個寒噤抖了抖,張口就要叫回方才離去的丫鬟,他卻哎了一聲,“你答應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到,莫不是堂堂的島主大小姐做著,隻知道驕縱抵賴不成?”
我不服氣頂了他的嘴,“我可未曾抵賴過,你有什麽條件盡管說便是,還怕我跑了?”
“你不會跑,我知道,”他緩緩低下聲來定定看了我道,“不若,五年後,我來你島上用萬金聘禮來娶你可好?”
“娶我?”我拿出一根手指頭反過來朝我鼻尖一指,問了他道,“我都還不認得你,我爹爹肯定不會讓你娶的。”
他笑了一笑,眉眼彎彎像極了一泓清月,他尖巧的下巴一揚,“你爹爹待會就能認得我了,急什麽。”
我瞧著他雪白的麵容出了神,他又將我攬住躍下樹去,我被他輕輕抱到地上站好,他將我發頂撫了撫,柔聲道,“記住,我姓陸,以後再見我,可不許再叫我是杏花妖了。”
他寬大的錦袍袖擺在我麵前堪堪拂過,那一片杏花雨裏,他盈盈轉身就要隱在朦朧的粉色中,我大聲喚了他想讓他再與我說一句話,想了想卻不知道怎麽套近乎,隻得接了他方才的話,衝他愈發淡的背影喊道,“那我該叫你什麽?”
他未有回身,隻便走邊揚聲笑了道,“我在陸家排行數二,喚我二哥便是。”
我看著他長身離去的身影出了神,好半天才默然與心底念了一聲,“二哥。”
二哥。
“蘇蘇,你果然是將那十三年前的事情記起了麽?”
我聽見陸景候在我耳邊輕聲的說話音,卻是心神茫茫然不知所蹤,那個夢中被我遇見的花間少年,分明就是與如今的陸景候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聽了我一聲二哥,還道我終於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麽。
以前的哪些被我遺忘過,又有哪些,是被我親自塵封在記憶裏了。
杏花疏影皆是紛紛退去,三年後的那場劫難哭聲哀切火光遍野,我見到從前笑著許諾要迎娶我的二哥提了那未瞑目的人頭,仿似踏在空氣塵埃之中朝我盈盈走來,我恐懼的雙目再看不見人色,隻有一片刺穿心間的紅,也不知到底是火,還是如河淌開的熱血。
二哥似乎不認得我了,他眼中隻有殺戮之後得意滿足的神色,如一隻饜足的獸,妖性的瞳閃爍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映得我腦中一片空白。
不該是他,我等了他足足三年,卻是等來了一場血洗我木雪島的滅門之災麽。
風獵獵而吹,他輕輕走至我麵前停下了步伐,斂起神色朝我淡漠地俯視過來,我不敢再想,倏地便變了另外一番世界。
那是陸景候將我與母親帶出了木雪島,一行走水路西行到了他溯州的陸家,我被他關在密室囚房裏不知已有多少日,那時我奄奄一息正見多年前深邃刻進我心中的麵容現於我眼前,我一時看得癡了,竟愣愣流淚著叫了聲二哥。
我見到他神色大變,緊接著揚起他手中的長劍便要向我劈來,我頭重腳輕隻覺腦中有千斤重物在沉沉地壓著,閉目便癱倒下去。
再醒來我以為自己已是死了,卻是瞥見周圍仍是那間囚房,背上有先前的鞭傷未愈,依舊是火灼一般的刺疼,眼前的門緩緩被推開,我卻是沒了力氣再往那邊去看上一眼了。
果然還是他,隻是雖是麵目相同,卻不是那個要娶我的二哥,我的二哥眉眼含笑,應是消失在了那片杏林之中,必定再不會回來了。
他似乎是一身怒氣地疾步走了進來,狠狠拉起我抵在了囚房的冰冷牆壁之上,與我斥道,“你從一開始便騙了我!你與你父親,都應該被我一刀手刃!”
我昏沉沉想不通他為何說出這番話,隻低低笑了笑,他似乎更憤然了一些,竟是一把拉過我手腕強行將那個釧子與我褪下來。
他手勁本就不小,這樣一來我左手都快要脫臼斷裂開去,他卻是將我摜在地上,沉默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緊緊握住那個銀絲釧子隱忍不發地揚長而去。
“二哥……”我低聲喚了他,他的背影在遠處頓住,我似乎見他的雙手輕輕顫了起來,忍住喉嚨的幹澀對他輕聲道,“那時我要給二哥的鐲子,我等他……來娶我的……你還、還給我……”
話音未落,囚房的門霍地被他摔上,自那次起,我隔了恍若許多世才見到他。
他將我送到上京,在那之後,我便有了嶄新的生活,與日日被關在囚房之時不同,也與一直呆在木雪島上不同,卻是我再欲慢慢去想時,夢覺手腕被誰牽住了再也走不脫,一時間我看不見前麵的景致,也再不能邁開一步去。
“蘇蘇!”我聽見有人在喚我,卻不知聲音是從何方傳來,那一聲接一聲又換成了我的乳名,那個人俯至我耳邊低低地喚,“阿雪……我是二哥……”
二哥麽。
回憶的漣漪逐漸被擴大至不可接近的遠方,我聽見潮水拍打到礁石上清晰的聲響,恍惚又似見,那個眉眼彎成一勾弦月的少年著了一身錦袍對我盈盈地笑,“妹妹,喚我一聲二哥便是……”
我的心莫名地劇烈疼起來,縮起來的不止是那一團小小的心房,還有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並及我所有的經脈,那樣的痛感甚至遠遠超於我從前受過的所有的疼,陸景候時而笑時而冷的模樣在我腦中緩緩模糊又清晰,我隻覺得怕,手足都要僵掉的怕。
“阿雪,你莫要亂動扯裂了傷,不必怕,二哥就在這裏……阿雪……”他似乎在哭,又或是哭完了一遭,話裏的鼻音濃重得我快要分不清了,他又道,“就算我與你同父又或同母,我也再不會對你存有異心了,阿雪,隻求你快些醒來……”
我也想快些醒來啊,二哥。我與你的話還未說完,我還未來得及問你那句,你為何沒有赴約在五年後娶我,反倒是先了兩年,將我族人殺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