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心
夜色很快降臨在這片平原上,營帳中點起了燈,觀若百無聊賴地倚靠在長榻上。
她能聽見遠處歌舞的聲音,亦能想象地到席面上的情景。
她從前在梁宮中實在參加過太多這樣的宴會,明面上歌舞昇平,檯面下卻暗潮洶湧,無數的慾望和權力交織在一起。
只不過那時候她是席上的陪襯,同花瓶中的一朵花沒有分別。她也看不明白底下的那些利益交換,她只要微笑便好。
而今日她被人好好地護在營帳之中,不必面對任何她不想面對的東西。
儘管她的心總是不能放鬆下來。
在宴會剛剛開始的時候,刑熾便如晏既所言,親自將她的晚膳送了過來,而後什麼也沒有和她說,形色匆匆地離開了。
她得不到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開始覺得這個夜晚無比的漫長。
她在營帳中四處走動著,忽而發覺在案幾之下,不知道誰落下了一本《廣異記》。
與其等待著消息,不如還是隨意翻動一下書籍,打發時間。上次被裴俶打斷,她還並沒有能看完這本書。
觀若翻開了這本書,卻又決定從第一頁開始讀起。
沒有過多久,卻忽而聽見了短促的,在歌舞昇平的夜晚里顯得有些奇怪的聲音。
是人的慘叫聲,短促而凄厲,湮沒在了充滿鮮血的咽喉里。
她的心一下子揪起來,在更多的恐慌到來之前,立刻起身吹熄了營帳中的燈火,而後無聲地後退到了角落裡。
她將那本書輕輕放在了一旁,拔下了髮髻上的木簪,這是她身上唯一還算是鋒利的東西。
觀若忍不住又開始懊惱起來,她應該在身上放一些兇器的。她面臨的從來也不是什麼太平盛世,她卻總奢望著靠著這些東西來保護自己。
營帳之外靜了一會兒,帘子才終於被人掀開了。
借著月光,觀若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又是裴俶,又是裴俶。
這個想法縈繞在觀若腦海里,她實在已經對他的到來厭倦的不得了。
這個人為什麼總是陰魂不散,他到底是不是什麼妖邪?她簡直想去廟裡好好拜一拜了。
裴俶左手持劍,劍鋒上有血,恐怕屬於晏既留在帳外那幾個保護她的親衛。
他的右手原本應該好起來了,此時看起來卻比之前傷的更厲害了。
舊傷之上,又添了新傷,整隻手臂都被鮮血染紅。令他比中秋那一夜看起來,更可怖了數倍。
觀若緊緊地握著那支木簪,縮在角落裡,屏住了呼吸。她能屏住呼吸,卻控制不了她微微發抖的身體。
幸而她還沒有抖的很厲害。
她正在為這件事慶幸,裴俶的聲音落在她耳中,「阿若,我已經看見你了。」
從光明之處走到黑暗裡,人會短暫地失去清明的視線。他說著這樣的話,卻朝著與觀若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語氣輕鬆,彷彿觀若不過是在和他玩捉迷藏的遊戲。
觀若並不覺得自己能憑藉手中的這一支木簪在裴俶手中討到什麼便宜,再僵持下去,他也會很快恢復視線的,他會抓住她,殺了她。
她站的地方離帳簾並不遠,她掀簾跑出去,裴俶未必能反應的過來。若是能出去,也許她會有一點希望。
而她若是一直在營帳中待下去,便只有等死這一條路。
兩害相較,觀若才邁出了一步,便聽見了極輕的劍嘯的聲音。
「阿若,我已經看見你了。」裴俶將他方才說的話,原模原樣地重複了一遍。
觀若緩緩地回過身去,裴俶的劍停留在她面前幾寸之處,月色在營帳中沉澱地已經足夠久,他們都能看清彼此。
裴俶的面頰上亦沾染著旁人的血,從分散的血點,慢慢地沿著他面頰上的弧度匯聚成線。
每一次他在夜晚時出現在她面前,總是一副妖邪惡鬼的模樣。
裴俶慢慢地揮動著他手中的劍,從觀若的心口,逐漸移到了她的眉尖。
他像是渴望觀若的誇獎一般,對觀若道:「阿若,晏明之不知道,其實我用左手使劍,要比右手更順手的多。」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他的右手。
「晏明之昨夜指示手下暗殺我,只可惜沒有能夠要了我的性命,不過是給我添了幾道無關緊要傷口而已。」
他的右手都已經完全動不了了,在他眼中,居然還是無關緊要的。
「既然我還活著,那麼這些傷口,我將來都會加倍奉還給他的。」
他望著觀若,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說一個將軍,若是失去了右手,那會如何?他還能指揮的了他的軍隊么?」
「將軍不會失去他的右手的,他會戰勝你。」觀若的聲音很平靜,她只有平靜這一條路。
所有的情緒都影響不了裴俶,越是激烈,或許越是會激發他的興趣。
可是觀若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沉下去,鬆開了她一直在用力的手。
木簪應聲落地,沉甸甸地砸在她心上。
她的手鬆開了,卻因為用力太久,而止不住地有些顫抖。她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酸起來,因為她想到了晏既。
若是早知道今日就是她和晏既的最後一面,她應當再和他好好說一些話的。
前生沒有來得及說的話,今生居然也就要來不及了。
她那麼多的猶豫,那麼多的掙扎,在生死面前,不過都是笑話。
她都已經是重活了一世的人了,居然還是這樣看不開。
這一次是她自誤了,怪不得旁人。
下一刻裴俶卻將他的劍收回了劍鞘之中,「沾了晏氏之人的血,這把劍也不能要了。」
他將那把劍隨手扔到了一旁,是比觀若的木簪落地,更沉重而駭人的多的聲音。
裴俶好像很喜歡一邊說話,一邊手裡拿著什麼。無論是什麼,都可以成為他的玩具。
於是他又自袖中,取出了那把他時常在觀若面前把玩的匕首。
「阿若,蔣掣和伏珺的病已經好了,你和晏明之的關係卻也沒有變差。我以為我給他找了麻煩,結果卻是自找麻煩。」
他望著觀若,目光中寫滿了欣賞,「我給你出的難題,你解的很漂亮。」
觀若的目光卻忍不住凝在了匕首的鋒刃上,「只是裴郎君自己算錯了而已。」
他根本就不了解晏既,憑什麼覺得他能精準地算計人心。
裴俶笑了笑,將匕首舉起來,用它的鋒刃,反射著並不明亮的月光。
「果然人心是最難計算的東西,不過,阿若,我還是要說,這是我第一次失算。晏明之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他又望向觀若,目光中盈滿了好奇,「阿若,你是給他下了什麼蠱么?據我所知,他從前並不是這樣的人。」
「你們相識的時間太短了,並不比我與你長多少,為什麼能令他心甘情願地做到這個地步?」
觀若想起了那一日,如勸告一般告訴裴俶,「裴郎君,人心是會變的。這樣簡單的道理,你不該不明白。」
中秋之夜以後,晏既實在已經改變了太多了。
她以為她是沒有變的,可是她此時再想到晏既,想到他的擁抱,想到他的親吻,居然在臨別的苦澀之中,亦感覺到了一絲甜意。
裴俶逼近了她,他握住了她的手,不允許她後退。
他在她耳邊道:「所以阿若你也變了,你愛他。我感到妒忌。」
觀若側過頭看著他,凜然無懼。
人在明知必死的時候,為了維護自己所愛之人,總是會生出勇氣來的。「這與裴郎君無關。」
「我不這樣以為,阿若,你和我才是一路人。」
裴俶想要說服觀若,語氣卻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同別人低聲下氣地討要糖果。
觀若的拒絕和否定,讓她在此時像是一個壞人,簡直無比滑稽。
她和裴俶強調了一遍,「我和裴郎君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無論人心如何改變,我都不會變成裴郎君這樣的人的。」
裴俶好像根本就沒有在聽觀若說話,帳簾被獵獵的夜風捲起,一陣巨響之後,夜空中綻開了無比美麗的煙花。
為了今夜,裴沽居然還準備了煙花。
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觀若的目光不自覺地被煙花吸引,並沒有看見煙花之下裴俶如孩童一般綻開的天真笑意。
裴俶和觀若並肩站在一起,不再有風了,他甚至拉著觀若的手臂,一同站到了營帳門口。
他掀開了帳簾,安靜地望了一會兒,又側過臉,低頭對觀若道:「阿若,你要記得把我今夜說的話都轉告給晏明之,我一定會向他討要他的右手的。」
他又添上一句,語氣中帶著貨真價實的惋惜。
「若是今夜之後,他還能活下來的話。
觀若的目光驟變,緊緊地盯著裴俶,她控制不了她內心因他的話而生出的恐慌。
他卻並不在意觀若的目光,煙火的色彩映照在他面頰上,明滅不定,無法捉摸。
「好戲已經開始了。」
裴俶將這句話說的猶如嘆息,最後一顆煙花照亮了夜空,他在這變幻不定的光芒中快步走出了營帳,轉瞬之間就淹沒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