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折箭
他們已經跑出去足夠遠了,身後再也沒有傳來任何的動靜。晏既卻仍然沒有要讓踏莎停下來的意思。
踏莎穿林踏葉,這聲音混著著風聲,響徹在觀若耳邊,令她的心裡也多了無數重聲音,無比地雜亂。
晏既始終將觀若牢牢的護在身下,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他的體溫能穿透那層冰涼的鎧甲傳達給她。
他反覆地在她耳邊重複著,「別怕……別怕……」
一聲比一聲堅定,可是觀若聽得出來,他氣息越來越微弱了。
觀若抓著他握著韁繩的手臂,觸摸到一片冰涼僵硬的鎧甲。
她努力的向前伸出手,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包裹著他的。
「晏既,你讓踏莎停下,不能再往前走了,你流了太多的血了……」
晏既沒有理會他,他眼中只有松樹枝椏上寶藍色的布條。
「我要帶你出去,這裡太危險了。高世如騙你進來,這裡一定還有想象不到的危險……」
觀若越發用力地捉住了他的手,讓他感覺到了她的決心。
「你讓踏莎停下來,停下來,聽見沒有!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她往後看了一眼,晏既的鎧甲之下,白色的衣裳,幾乎有一半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他的唇色漸漸變得雪白,就連目光也不再如方才一般清明了,是失血過多的緣故。
她沒有受傷,都受不住馬匹在林中疾馳的顛簸,晏既的傷很重,每顛簸一次,或許都會加重他的傷。
再這樣下去,他是走不出這片樹林的。
晏既對她的話充耳不聞,觀若的另一隻手努力地夠到了他的箭筒,飛快的抽出了裡面的最後一支箭。
「你若是再不停下來,晏既,你知道我能做出什麼事來的。」
晏既用力地拉著韁繩,踏莎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終於停在了樹林里的一片雜草之中。
他放開了觀若,慢慢的直起了身體,語氣又盡數化為了嘲諷,只是他實在已經太過虛弱了,聽起來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攻擊力。
「早知道你會這樣做,我就應該把這一隻箭,也在方才就射向偷襲我的人的。」
觀若不想理會他的嘲諷,她的精神漸漸從極度的緊張中慢慢恢復過來,就像是一條瀕死的魚,終於掙扎著又回到了水中。
她大口地喘著氣,回過頭去,想要察看他的傷勢。
下一刻他就失去了力氣和平衡,轟然從馬上摔下去,倒在了地上。
「晏既!」
踏莎很高,觀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馬的,她跪坐在他身邊,眼淚來不及落下來,「晏既,你怎麼樣了?」
他摔下去的時候還沒有失去知覺,幸而是沒有摔到傷口上。
而這一片又恰好都是柔軟的雜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晏既閉了閉眼,壓制著這一刻的痛苦,而後睜眼望著觀若,「若是我死了,你陪著我死。殷觀若,你方才說的,是這個意思么?」
觀若手中還緊緊握著那支箭矢,聽見他說話,知道他一時半刻還不會有事,隨手將那箭頭扔到了一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停下來,我就把它插到你的心口。」
若是她說話的時候,能少幾分焦急,多幾分對他的厭惡,他可能還能信她幾分。
晏既聽完她的話,很快大笑起來。
可也不過片刻,便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出來的全都是血沫。
他無心去管,彷彿早已經習慣了自己這樣。
他只是定定的望住觀若,抹去了她方才因驚惶而生的淚水。
她方才是真的擔心他會就這樣死掉的,她沒有心思去思考別的東西,真正和她利益相關的東西。
晏既仍然望著她,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沄沄東流水,盡數涌到心口,最後卻只得一句:「殷觀若,我看不明白你。」
踏莎走過來,低下了頭,輕輕地拱了拱它的主人。
那種明明已經久違了的,卻仍舊熟悉的味道瀰漫在觀若眼前,又調動出她心裡的恨意來。
她心中短暫升起的溫情漸漸退下去,又成了一口無波的古井。她回敬他:「晏明之,我也看不明白你。」
承平十一年的時候她遠比今日要光鮮一些,可是他看清了她的樣子,誤以為她是他的未婚妻,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就走。
而今日他們是真正的雲泥之別,她是他的俘虜,他拋下她,可以更快地逃離危險,卻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保護她。
她甚至有些不想讓他像此刻一樣清醒過來,她想讓他像方才在馬背上疾馳的時候一樣,永遠溫柔的和她說話,告訴她「別怕,他會帶著她活著離開這裡。」
人生若寄,他們不是敵人,只是在生死一線之間相依為命的兩個旅人。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踏莎停了下來,耳邊呼嘯的風驟然止息,他們的關係也一下子就回到了原點。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從這片樹林中走出去,必須先處理傷口。
晏既的箭傷在背後,他想要自己將箭矢折斷,卻並不好使力,勉強去折,只會加重傷勢而已。
觀若幾乎是沒有猶豫的,「我來。」
前生觀若見過他身上更嚴重的傷,此時卻仍然覺得害怕。她的語氣卻輕柔而又堅定,既是寬慰他,也是在安撫她自己。
晏既很快微微地側過頭來,像是不相信她能做到。
他在審視觀若,觀若也在審視他,最後是他繳了械,回過了頭去。
觀若將目光重新凝在了他背上的那支箭上。
那支箭穿過了鎧甲,牢牢地釘在他身上,傷口處已經凝結了不少的鮮血。
方才在馬背上疾馳,血止不住,凝了一層,又有新的鮮血衝破傷口,周而復始,一片狼藉。
他們此時沒有藥材,是不能貿然拔箭的,否則止不住血,便回天無力了。
觀若也不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力氣,將箭矢從他身體里拔出來。
可是要折斷箭矢,盡量不牽動傷口,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她從前沒有做過,就連包紮傷口也還是跟晏既學的,此時只能勉力試一試了。
觀若把手輕輕放在了箭矢上,緊緊地握住了它。
她說著話,盡量轉移著晏既的注意力,「晏明之,你覺得你這一次能活得下來么?」
晏既回過了頭去,亦想起了前生之事,語氣中又不自覺含了淡淡的嘲諷,也不知道是嘲笑觀若,還是嘲笑他自己。
「只要你不暗下殺手,我會活的很長的。我們會從林中走出去,而後將軍還是將軍,俘虜還是俘虜,我們……」
他的話說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化作了抽氣的聲音。
觀若的神情淡然,將斷箭扔到了一旁。她從雜草上站了起來,將自己的手伸給了他。
「不要用全力,不然我拉不動你,傷口會裂開的。」
她難得的比他更沉穩冷靜。
觀若的右手,掌心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他望了片刻,目光移到那支斷箭上,思緒亦折斷在此刻。
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
夕陽的餘暉已經燃盡了,天色暗了下來,林中漸漸變的有些冷。
方才在馬上,縱然在逃亡,他的手還是有溫度的,此刻卻已經變得冰涼無比,令觀若的心,也一下子如墜冰窟。
觀若將他牽了起來,便鬆了手,向前走了幾步,拾起了晏既的那支箭,將它重新放回了箭筒里。
「天黑了,只怕要找這記號也不好找。我們上馬慢些走,慢慢地辨認,應該能走的出去。」
晏既並沒有半分要反對的意思,先忍著疼上了馬,而後伸手將觀若牽了上來。
秋日的天黑沉的很快,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候了。
觀若忽而想起來,其實今日是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