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尊嚴

  觀若是見過眼前這個女子的。那一天也是她的夢魘。直到她進了宮,才漸漸地不會夢到了。

  也有四年了。

  承平十一年三月初三,上巳節,她和女伴郊遊而至灞水,忽而被人攔下,被人推搡著,摔到了兩匹馬前。

  馬匹低下頭,呼出的熱氣又腥又臭,噴薄在她面前,她嚇得後退了好幾步。

  春日的灞水邊,泥土是濕軟的。她摔下去,又在地面上挪動了片刻,新做的衣裙之上,便全都沾滿了泥水與草葉。

  後來她在家中浣衣,換了十幾桶水,可是似乎永遠也洗不幹凈那上面草葉的味道。

  那一件衣服也就被觀若束之高閣,永遠都是她的「新衣服」了。

  觀若很清楚的記得那一天,那時候她還沒有進宮,沒有學會所謂貴族的規矩。

  莫名被人摔在地上,弄髒了衣服,她覺得很委屈,周圍有許多人圍觀,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自己的淚水落下來。

  她要站起來,一抬頭,便先看見了離她更近的那匹馬上坐著的少女。

  那少女穿著一身胡服,和今日是一樣的。

  只是那一日雪灰色的胡服上綉著的是纏枝蓮,今日她的衣服上綉著的卻是白色的芍藥。

  和晏既披風上的紋樣很相似,卻又為了避嫌,在花心處以朱紅的絲線勾勒了幾筆。

  只叫人覺得不倫不類。

  那高貴的少女看著她狼狽的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拉了拉另一匹馬上少年的衣袖,故意放大了聲音,好讓周圍的人也能聽見。

  「你瞧,這就是你祖父給你定下的那個未婚妻。你瞧她灰頭土臉的,有哪裡配得上你,又有哪裡及的上我?」

  「我看你還是當作沒有聽過這回事,好好討好我,哄我開心,將來做我的郡馬吧。」

  這少女說的話,觀若根本就聽不懂。什麼未婚妻,又什麼郡馬?

  她腦海里只有摔在地上的恐慌和痛感,有觸手碰見柔軟地面的那種噁心感,還有新衣服才穿了半日,便被弄髒的委屈。

  所有的感覺交織在一起,最後才是自它們之中超脫出來的少女的自尊心,死死的壓制住了她的淚意。

  她在一瞬間明白了自己和坐在馬上這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的不同。

  她從前沒有和這樣的人發生過什麼聯繫,和她交往的人或許有貧富,可是她們之間的差別,從來不會是天與地。

  然而她和這個少女之間的差距,是的。

  這種發現令她覺得無地自容,很快又重新低下了頭。

  不遠處有一小片積水,她還是能從那積水之中,望見景陽郡主的臉,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做夢,夢中還是草葉的味道,是她那張嬌笑著的臉。

  與景陽郡主同行的少年,在聽完她方才說的話以後,立刻就轉身策馬離去了。

  景陽郡主笑著朝他喊道:「不必跑的這樣快,沒有人非要你娶她的。」

  騎馬去追之前,還沒有忘記叫她的手下,重新將觀若推到了地上。

  她更重的摔了下去,這一次連她的面頰上,都沾上了星星點點的泥水。

  抹不幹凈,越抹越臟。

  直到那兩個身份尊貴的少年和少女遠去沒了蹤影,和觀若同行的女伴也仍然站在遠處,沒有過來扶她。

  任由她摔在地上,她已經沒有力氣自己起來了。

  最後是兩個路過的男子好心將她扶了起來,叫她往後走路要小心一些。

  可這原本就是飛來橫禍,她還要怎樣小心呢。

  觀若知道她的女伴只是因為害怕而已。她們都只是平民,面對這樣為所欲為的權貴,根本就沒能力反抗。

  她知道她不應該怪她的,可是她們的關係,後來始終是磕磕絆絆的,到底是沒有能夠重新好起來。

  女伴出嫁的消息,是父親唯一一次進宮探望她的時候告訴她的。不知道那時她送她的新婚禮物,她還有沒有好好收著。

  那一日,她失去了一件新衣服,失去了一個朋友。

  失去了尊嚴,失去了對這世間美好的天真幻想。

  後來她在宮中讀書,也讀過《史記》的,讀到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莫名的覺得心潮澎湃。

  她想,應該就是因為那一日的遭遇。

  觀若和景陽郡主平靜的對視著。再來一次,她也還是這樣居高臨下的望著她。

  她此時的感覺居然是後悔,當年景陽郡主在永安宮外求見她的時候,她就應該見見她的。

  至少在那時候,她可以站在高處,望一望比她更可憐的人。

  「殷觀若,你我緣分不淺,居然又在河東郡相見了。」

  景陽郡主看了她的傷口一眼,像是很滿意,「喏,這就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

  四年之前景陽郡主送給她的見面禮,是一場羞辱,是她剛剛開始不久的人生中遇見的最大的羞辱。

  而今日,她也還是意圖羞辱她。

  景陽郡主早就知道珩妃是殷觀若了,也知道殷觀若是她。

  是觀若一直不知道,噩夢裡的那張臉屬於景陽郡主。

  四年之前的那一日她說過的話也回蕩在觀若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在此刻又無比的清晰起來。

  「你瞧,這就是你祖父給你定下的那個未婚妻。」

  與景陽郡主同行的那個少年……觀若也望過一眼。

  他的臉,在此刻莫名地清晰起來,漸漸和雲蔚山她的小屋之外,渾身是血的少年重疊在一起。

  是晏既。那個少年是晏既。

  前生她在雲蔚山見到晏既的時候,分明也覺得他是熟悉的,只是怎麼也沒有能夠想起來她到底是在哪裡見過他。

  畢竟在那一日,少年也就如同與周遭的景色沒有區別的背景一般,所有的屈辱,都是景陽郡主的笑聲和言語帶給她的。

  後來這種熟悉感漸漸變成了潛意識的好感,令她照顧他,慢慢的等到他的傷好起來,還自以為是的過了一段很安寧的日子。

  而今生她再見到晏既,腦海中已經全然是前生她所熟悉的那個李三郎的模樣,再沒有懷疑他們是否曾在別處便已經相見過。

  觀若已經不是十一歲時,什麼也不曾見過,聽過,用過的無知少女了。

  她知道景陽郡主的高貴,在梁朝已經風雨飄搖的如今,根本也就是一戳即破的。

  她在她面前站直了,「多謝裴夫人,不過這一份見面禮,還遠遠及不上承平十一年的時候。」

  她已經不是當年眾星捧月的郡主了,這裡也不是長安。

  景陽郡主不是晏既的未婚妻,她才是,若是當年的景陽郡主沒有弄錯的話。

  不過景陽郡主大約是弄錯了,因為觀若根本就不曾聽說過這件事。

  祖父沒有提過,父親和母親也沒有提過。而她的身份地位,又哪裡能和晏既相配。

  他們原本應該連相識的機會都沒有的。

  就算是晏既落難的那幾年,單論出身,她也是配不上他的。

  她替那個晏既後來一直懷戀的女子承受了一場羞辱,誰又來幫她從今日的羞辱中解脫出來呢?

  「殷觀若,原來你也還記得。今日我沒有時間再同你廢話了,你既然做了馮眉瑾的侍女,便快去履行你的職責。」

  「她不在這片樹林里,她在西邊,你應該往回走。」

  景陽郡主調轉了馬頭,居然就這樣輕輕放過了她。

  是她四年之前的那一日祈求不來的放過。

  「你放心,來日我送你的禮物,一定更勝過今日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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