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這邊
月色更冷,耳房中木盆里的水早已經涼透了。
要出去打水,總不能就這樣披著濕發,觀若拿著方才裴俶交還給她的銀簪,打算先將自己的長發綰起來。
方才觀若在和裴俶對峙,並沒有分出心來去看他遞給她的東西。
此時借著燈光,她才看清了,裴俶還給她的,並不是她的那支簪子。
她原本的那支上面雕琢的是銀杏葉,和穆猶知的那支是一樣的。
而今日他交給她的,雕琢的卻像是火焰的紋樣。
所以他說他沒有信守承諾,說的就是這支簪子的事情?
觀若又仔細打量了這簪子幾眼。她從前擁有的首飾不計其數,以花鳥蟲魚為紋飾的首飾都有,卻並沒有見過什麼釵環,是以火焰為圖樣的。
而這支簪子無論是外觀,還是重量,都不至於和她的那支弄混,裴俶就是故意的。
或許他是覺得很好玩吧,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所以他也完全不必考慮這樣做會給觀若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她隱隱有所預感,或許裴俶會再過來找她一次。
這個想法令觀若覺得十分不快。時間已經不早了,她乾脆打水將浴桶灌滿,打算在沐浴的同時一起沐發。
那屏風還好好的立在耳房裡,這一次裴俶並沒有對它做什麼。
觀若特意看了一眼,那黑貓自然也還意態慵懶的卧在楊妃腳邊,望著繪卷之外的人。
她想了想,搬了一旁的小機過來,遮住了黑貓的眼睛。
見它再也不能望著她了,而後才放心的除去了所有的衣物,躺進了浴桶之中。
她的身體浸在熱水之中,水汽緩緩地上升,令她眼前一片朦朧。
她就看著那些水汽,放棄了所有的思考,這是她唯一能夠安然享受的時刻。
觀若從耳房中出來,一邊用布巾子絞著自己的頭髮,走至廊下。
院門大開,眉瑾和穆猶知一前一後的走進來。
眉瑾目不斜視,神情比月色更冷,彷彿即刻便能將所視之地凝成霜雪。
她並沒有理會在廊下同她行禮的觀若,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穆猶知則落在後面,沒有再跟著眉瑾,在原地停了片刻,而後慢慢地朝著觀若走過來。
「洗了頭髮,快進屋去吧,不要在這裡站著了。」
觀若點了點頭,也收回瞭望著眉瑾的目光,同穆猶知一起進了她們自己的屋子。
穆猶知一進了屋子,先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將那一盞茶都飲盡了,才道:「又忙了一夜,回到屋子裡能喝一盞熱茶,這感覺不錯。」
觀若知道今夜她們一定又會有許多的話能說,也不急於一時。
「這屋子裡平日所用的東西應有盡有,雖然不是什麼極品,不過以我們如今的身份,也算得很好了。」
穆猶知又倒了一盞茶,一邊思索,一邊道:「景陽郡主和馮眉瑾之間的矛盾,看起來不小。」
「應當是她們從前都是長安貴女的時候就結下的梁子,只是不知是因為什麼事了。」
觀若不知道今夜具體發生了什麼,不過眉瑾看起來的確是心緒不佳。
「或許也未必吧,可能是眉瑾和她姑姑的關係很好,景陽郡主又是續弦,她們又都是性格分明且有所依仗的女子,所以才會鬧出矛盾來。」
「絕沒有這樣簡單。」穆猶知很快否定了觀若的說法。
「你是沒有見到今夜的情形,真是一出好戲。一個拿對方的婚事戳心,一個便惋惜對方的際遇,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她看起來是渴極了,一連飲了兩盞茶,才將茶盞放到了桌上。
「景陽郡主看起來並不尊重她的丈夫,又何必因為一個什麼續弦不續弦的事情和馮眉瑾對上。」
「馮眉瑾看起來也並不如何孺慕她這位姑父,不然也不會以景陽郡主的婚事來折辱她了。」
「她們兩個人的交鋒,分明就是女子之間爭風吃醋,是因為晏既。」
「白日里景陽郡主說話的時候,你可曾注意到馮眉瑾的神情?」
「她原來是很不耐煩的,一聽見景陽郡主的動靜,整個人立時就坐直了。」
「一個女子對另一個女子如此關注,若不是因為她們關係親密,那就是因為她們是敵人。」
觀若的手停下來,她的頭髮已經半幹了。
穆猶知這話,若是沒有什麼誇大的成分,便更是坐實了景陽郡主和晏既從前的關係不一般。
這些話也證實了事情的另一面,景陽郡主對晏既是有意的。
若非在意,又怎會連丈夫的面子也不顧及,大庭廣眾之下,便與被奉為座上賓的眉瑾如此為難。
「那晏既呢?」
兩個女子為他爭風吃醋,他總不能無動於衷吧?
穆猶知飲完了茶,在香爐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深深的嗅著裊裊的香煙,而後道:「不如你來猜一猜,他幫了誰?」
觀若剛想搖頭,表示她並不想參與這種無聊的遊戲,眼前卻忽而出現了前生他們在雲蔚山北麓賞花時的情形。
那時他和她一起躺在花叢中,言語之中,他似乎是向她暗示了他對她的心意,以及對他們未來的安排的。
他側著臉望著她,神情中透露著小心翼翼。
他說,「阿若,往後我帶你回家,你也許要面對很多不想面對的人,但是你要相信,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站在我的未婚妻這一邊的。」
觀若聽完了他說的話,就閉上了眼睛。日光熾盛,她眼前並不是一片黑暗的,而是一種暖融的紅色。
他折了白色芍藥花的花瓣,輕輕的撫過她的面頰,有淡淡的香氣,和微微的癢。
他在催促她回答。
那時她以為他說的只是他的家人而已。她知道他和自己不同,他還有家人,還有雲蔚山之外的世界。
他帶著滿身的傷痕來到這裡,也總要將這些傷痕盡數奉還,這樣只有彼此的日子,不可能永遠地持續下去。
他是清清白白的一個少年郎,可自己畢竟曾經是梁帝的珩妃。普通女子再嫁尚且要承受非議,更何況是她這樣的廢妃。
要如何才能讓他的家人接納她,她閉著眼,怎麼也想不出辦法來。
等到金烏西沉,眼前暖融的紅色盡數化為黑暗,他們騎著馬,沉默地往回走,觀若最終也沒有能夠回答他什麼。
而如今想來,他的未婚妻分明另有其人,與其他女子不清白的也分明是他。
她和梁帝什麼都不曾做過,就算是做過,也沒必要因此而在他面前覺得自卑,她沒有對不起他。
他說的那些人里,原來還有這些女子,她們與他有著旁人看不分明的關係。
若是早知道的話,她會幹脆利落的拒絕他的。
她寧願去愛一塊不可滾轉的頑石,愛一面不可以茹的銅鏡,也不會愛一個這樣的男人。
「他站在了景陽郡主那一邊,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