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長發
臨近申正的時候,觀若和穆猶知便一起往眉瑾的房中去了。
裴氏是梁朝開國之時便有的家族,靠戰爭起家,幾代豪富,便只是一間待客的屋子,也布置的極盡華美。
觀若隨便一瞥,便在博古架上瞧見了好幾件價值不菲的瓷器。
眉瑾卻早已經坐在了梳妝台前,看起來對一切都興緻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欣賞過了。
銅鏡中映出觀若和穆猶知的身影,眉瑾望見了,便道:「既然來了,就快過來為我梳妝吧。」
眉瑾是不會讓她們來幫她換衣裳的。
她已經換好了一身見客的衣裳,硃紅色的裙子,外衫上枝間新綠一重重,綠葉之下,密密匝匝的綉著海棠花。
綉線里攙著金銀線,夕陽映在上面,一片瀲灧的紅色。
倒是真有幾分繁富難比的意思,便是尚且開在樹上的海棠花,也不能與它們爭鋒。
今夜裴沽在花園中設宴,月色下香霧空濛,想必更有一種別樣的情致。
在軍營之中,就算眉瑾穿著女裝,也是從不曾穿過這樣華麗的衣服的。
這些衣服,恐怕還是晏既這幾日在河東諸城中費心搜羅來的。
眉瑾臉上仍然是沒有一點笑意的,這些尋常女子所喜愛的東西,並不能給她帶來絲毫的愉悅。
她看起來是在思考著什麼事,並沒有心思去好好的欣賞自己的美麗。
「可惜了。」穆猶知停留在幾步之外,輕輕的嘆了一句。
觀若和眉瑾同時將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什麼可惜?」
穆猶知的目光落在低處,聽見眉瑾問話,才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
「妾是在說您腳下的這條毯子,看起來是從關外進貢來的,以初生不滿三月的羊羔製成,一張可抵百金。」
「不過也最經不得臟,大多是鋪在床前的,只能以柔軟的睡鞋踩踏。若是旁的鞋踩上去……這一張毯子,也就盡數廢掉了。」
穆猶知說這種毯子大多是鋪在床前的,可是這一張,卻就放在梳妝台下。
觀若低頭看了一眼,她也才剛剛踩了上去。
忙將自己的腳伸回來,那毯子之上,卻果然已經留下了一個鮮明的印記。
洗不去,就要一直留在上面了。
從前觀若在梁宮之中,是最得寵的永安宮珩妃,所見過的好東西不計其數。
也沒有人會來教她如何珍惜東西,告訴她腳下的一張錦毯價值幾何,要小心對待。
而袁姑姑的準則,向來是臟舊便換,價值百金的東西,和價值萬金的東西,在她眼中都是一樣的。
眉瑾顯然也並不在乎,「毯子鋪在地上,就是給人踩的。」
「反正是他們裴家的東西,髒了也沒什麼可心疼的。不要再說什麼無關的話了,快過來為我梳頭吧。」
「妾不過是小門小戶出身,從前也有過這樣一張毯子,家中的人愛重若寶。此時再見到,是大驚小怪了。」
又為自己解釋了一句,穆猶知也就定了定心,踩到了那毯子之上,取過了木梳,開始為眉瑾通頭。
眉瑾的頭髮生的很好,數量既多,又是墨黑的,這樣的頭髮,最適合綰了繁複的髮髻,而後再插戴上許多精緻的首飾。
丹唇朱顏,居高臨下,不怒自威。
前生她們一起從軍營里逃出去,因為怕遇見追兵,大多數的時候露宿在野外。
那時候幸而是夏天,她們常常一起尋一條溪流,取下束髮的木簪,在月光下放下長發。
月光潺潺向下流動,她們的頭髮漂浮在溪水中,手指穿梭在其中,像是觸摸到了柔軟的海草。
她們會燒了草木灰,或是折了木槿葉搗成汁再用來清洗頭髮。
無論是草木灰,還是木槿葉汁都不容易清理乾淨,不清理乾淨,反而比不洗長發更令人覺得難受。
這樣的時刻,往往也是她們最親密的時候,她們會仔細的檢查彼此的頭髮,確保它們都已經隨著溪水遠去了。
有時候翻檢的太久,忽而四目相對,會因為覺得對方滑稽,而不自覺的笑起來。
在那個時候,她們好像只是尋常的平民少女,並非是一同浪跡天涯的逃犯,一切的紛擾都與她們沒有關係,只是想早些將自己收拾乾淨,內心只有這一個簡單的念頭。
而後再一同回到那一夜的棲身之所,一邊等著頭髮變得乾燥,一邊斷斷續續的聊著天,再入各自的夢。
如今這些事眉瑾都不知道,也永遠都不會知道,只有觀若自己知道了。
重活一世,在遇見從前關係親密的人,總是忍不住要生出些感慨來。
穆猶知在給人梳頭梳妝的事情上居然也很有天分,一雙手上下翻飛,很快便將眉瑾的頭髮綰好了。
觀若曾經在私下閑談時問過她,她覺得穆猶知未免也太過能幹了一些。
她只說是她在家時就十分愛惜自己的容貌,整日琢磨該如何打扮。有時候嫌棄丫鬟們的手藝不好,所以也會自己上手。
觀若不知道她們這樣出身的人家是如何生活的,穆猶知既然已經解釋了,也就沒有多想什麼。
之前眉瑾都是讓觀若替她挑選搭配的首飾,今日的簪子,卻已經放在錦匣之外,是眉瑾自己早已經選好的了。
觀若信手拿起了那簪子,是赤金打造而成的一朵牡丹花,花瓣是光面的,並沒有任何紋理。
中間鑲嵌了一顆紅寶石,成色也只是一般而已,便是映著日光,也沒法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來。
眉瑾見觀若注目於這金簪,解釋道:「我們馮家的家徽是『虞姬艷妝』,是紅牡丹的一種,所以才叫人去城中臨時搜羅了一支金簪過來。」
她姑姑也是馮家人,以馮家人的身份為傲,出嫁之後,髮髻上常常簪著的,也就是牡丹花了。
待過了牡丹花的時節,就是各種各樣的牡丹紋樣的首飾。
她一直戴著它們,直到離世的時候。
眉瑾是看見過觀若那支牡丹金釵的,這支金簪的樣式,的確和觀若的那支有些像。
不過這種髮釵本來也就是這樣而已,無非是用料上的分別,「妾為馮副將簪上。」
觀若倒也並不是多心了,只是這支簪子在眉瑾的收藏中並不算頂好的,不明白今日這樣的場合,她為什麼選擇了它而已。
「既然髮釵是紅寶石,那耳璫也就選了同樣鑲嵌著紅寶石的那一對吧。」
眉瑾不置可否,看起來仍然對這件事情興緻缺缺。
觀若為眉瑾戴上了耳璫,目光落在低處,望見了穆猶知所站的那一處地方。
她在為眉瑾梳頭,明明是並不需要如何移動的,可是雪白的地毯之上,已經一片狼藉,莫名的讓觀若覺得有些觸目驚心。
待眉瑾的妝容也上完了,就已經快要到酉正了。
定了酉正開席,眉瑾雖是客人,裴沽又是她的長輩,不好遲到。
也仍舊是穆猶知陪著她過去,觀若送她們到了門口,便重又折返回來,回了她和穆猶知所住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