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月明
借著月光,觀若重新點燃了屋中的燈火。
她在銀缸之下,仔細地看著那如同胡郎一般來去無蹤的少年放在她手中的那件東西。
她果然不識得這是什麼東西,也不清楚這是做什麼用的,只能認出來,刻在竹片內側的兩個篆體小字。
「靈獻」。
不知道是這東西的名字,還是裴俶的字。
晏既的那份公文之上,並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可見他在裴家,不過是個可有可無,於當前的局面並沒有什麼影響的人。
可就是這樣的人,也敢夜潛有晏既重兵把守的驛館,兼且來去自如。
不知道該說是晏既和他身後的那些人太過輕敵了,還是這少年太有本事,膽子太了些。
但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裴俶和晏既一樣,只把她當作玩物,並沒有絲毫的尊重。
觀若取出了她原來的那支木簪,重新將長發綰好。
方才的那本《廣異記》落在了地上,她將它拾了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那個少年應當不會去而復返了,時間還早,她重新翻開了它,坐在燈下讀起來。
看了幾篇,忽而覺得沒有什麼意思,到底還是合了書頁,不打算再等穆猶知回來,先行收拾了片刻。
明日便要到達安邑,今日先遇上了裴家的一位郎君,可見晏既擔憂的不錯,裴家只怕的確有人要打她的主意。
想到此節,她心裡又煩躁起來。
裴俶投進香爐中的的確不過是雜香,那香燃的久了些,便令人覺得有些頭昏。
觀若望了窗戶一眼,見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才發覺她一直都忘記了再把窗戶打開。
於是她站起來,輕輕的推開了窗。
此時更是夜深人靜了,院中的燈籠熄滅了不少,便越發襯托出月光皎潔。
她趴在窗台上,好好的感受了一下夾雜著木樨花香的溫柔夜風。
去年此時,她還活在前生。
從春天到秋天,夜間她都無事可做,雲蔚山間小屋的台階之上,坐著看月亮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只有冬天的時候他們不會坐在台階上,總是在小屋之中圍爐夜話,聽雪重摺竹之聲,訴盡平生事。
只可惜此時回首起來,秋月春風,只余滿眼凄涼事。
觀若睜開了眼睛,舉頭望過明月,低頭……低頭卻望見了不知何時站在院中的晏既。
他站在木樨花樹之下,肩頭分明落了點點金黃,應當是已經站了一會兒了。
此時觀若對上了他的目光,有些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也不知道該說是她打擾了他,還是他打擾了她。
是晏既先開了口,「既已將燭火熄滅,為何又重新亮了銀缸?」
他看起來很平靜,並沒有絲毫不悅,語氣就像是在詢問他的下屬。
而他站在院中的時間,也遠比她想象的更久一些。
觀若住在驛館的二樓,明明是她高高在上,令他仰望。
「早先滅燈想要休息,而後在榻上輾轉反側,並不能睡著。」
「因此又亮了燈,隨手揀了一本驛館中的話本來閱讀。」
她並不打算在此時就把裴俶的事情告訴晏既,她想先弄明白裴俶在裴家的地位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他。
要晏既站在她這邊,從來都是有條件的。
那一日李玄耀的話讓她知道,河東之地於晏既而言很重要。
她不信任晏既能為了她真去得罪裴家的人,令自己失去在李玄耀面前的主動權。
更何況那一天李玄耀還提到了晏既的父親。
有很多個夜晚,在繁星滿天,或是梅雪都清絕的時候,李三郎也同她提起過他的父親。
她知道他內心是很渴望得到他父親的認可的。
若是裴俶真的一無是處,不過是個紈絝浪蕩子,得了他心中佳人的一件首飾,便覺得足以去同他的兄弟吹噓,並沒有進一步的心思,那也就罷了。
她將這件事告訴晏既,他一定會覺得被冒犯了。
並非是冒犯了她,而是冒犯了他的威嚴,任何人都不應當敢於在他的親衛駐守之地來去自如。
這樣的話,今日她所受的驚嚇,也許就能得到彌補了。
怕只怕裴俶雖是庶子,卻很得裴沽喜愛,又和他的兄弟打了什麼無聊的賭,仗著父親的權勢,要晏既將她出讓。
那她就是作繭自縛了,不僅不能將裴俶如何,反而要害了自己。
畢竟那份公文上反應的都是裴家諸子的能力,而並非他們所得的寵愛。
在這樣的世家,有時候家主的寵愛,是遠比自身的能力更重要的東西。
晏既也許此時不會想著順水推舟,將她讓出去,而是態度堅決的想要保護她,不至於在李玄耀面前落了下風。
可若是他知道了今夜的事情,又在將來遇見了什麼阻力,裴俶能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幫到他,那可就不一定了。
她並不信任晏既,也不信任他所謂的那個計劃。
更何況李玄耀已經告訴她了,安邑中可是有晏既的舊情人的。她能在中間起到什麼樣的作用,也是觀若未可知的。
晏既又問她,「為何會輾轉反側?」
觀若笑了笑,「前路未知,所以輾轉反側。」她雖然是俘虜,也總有睡不著的權力,有不說實話的權力。
她在軍營中時常又驚心動魄的時刻,此時晏既卻問她這句話,未免有些可笑了。
晏既拂落了肩上的落花,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明日就要到安邑了,早些休息。」
像是吩咐,在月色下聽來,卻更像是關懷。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欲走,觀若下意識的喚住了他,「將軍又為何在此,對著明月嘆息?」
她低頭的時候,他就已經抬著頭了。明月與他先至,而她后至。
院中寥落無人,夜空之中也獨一輪明月,他只能是出來賞月的。
他似乎很意外觀若會將他喚住,重新抬頭望著皎皎明月,他反問她,語氣並不強烈。
「古今多少人都曾對著明月嘆息,獨我不可?」
今夜的晏既,似乎和平日的他很不相同。
皎皎明秋月,照在人身上,照出來的是徘徊思心,是撩亂邊愁。
觀若搖了搖頭,「自然不是了。」
她想起他們遇見人熊的那個夜晚,他坐在她身後,也在月光下這樣的思念著他的未婚妻子。
明日就要到安邑,他要和景陽郡主見面了,今夜有些難言的惆悵之意,也是尋常事。
觀若忽而不想和他再說什麼了,她也的確應該休息了。
「更深露重,妾便不打擾將軍賞月了。」
她慢慢地掩上了窗戶,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來,不想驚擾了驛館中人的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