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在意
觀若一個人站在院中,等了許久許久。原先要讓她一個人在這裡等著,她心裡是忐忑不安的,沒有一個俘虜會不怕晏既。
她漸漸的等的久了,低著頭看著地上的青磚,秋風冽冽,吹落木樨花,堆進青磚的縫隙中,一片金黃,像是將那些紋樣重新上了顏色。
青磚上的紋樣是「盤長」,是心物合一,無始無終,永恆不滅之意。
看的再仔細些,還能看見在花山花海間攀爬的小小螻蟻。
它們好像生活在和她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遵循著它們之間的規律和行動準則,也不必彼此打擾。
「在看什麼?」
驟然被人的聲音驚醒,觀若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待看清了來人是晏既,復又低下頭去,「妾殷氏,見過將軍。」
她低著頭,看著他的靴尖一步一步的朝著她逼近,踏過落花,也踏過方才她一直在看的螻蟻。
晏既今日看來心緒不佳——不過也是,在她面前,他從來就沒有心緒尚佳的時候。
觀若方才沒有回答他,他又問了一遍,「在看什麼?」
觀若只能回答他,「在看將軍腳下的螻蟻。」
晏既冷笑了一下,以劍柄抵住了她的下巴,迫著她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相接了片刻,「巧了,倒是和我在看的一樣。」
他說完這句話,目光下移,落在了她的脖頸上。
早已經不再流血了,紗布也已經拆掉了,只留下一道不算長的粉色疤痕,藏在下頜的陰影中,「傷口已經好了,又可以找死了。」
觀若不想同他對視,地上的螻蟻與落花,比他要可愛的多,「妾從未想要尋死,只有不得不死的時候。」
他們對峙了片刻,晏既收回了他的劍柄,「從今日開始,你就跟著眉瑾,做她身邊的侍女。」
「把你的不馴和鋒芒再藏的好一些,等到了裴家,對你感興趣的人只會更多。」
他的話意有所指,令觀若一下子就想起了眉瑾與李玄耀對質那一日,她發間露出的那支箭頭。他果然是知道的。
河東裴家人的立場不明,今日與晏既把酒言歡,來日也許就會兵戈相向。
而若是他們想在梁帝面前搏一個忠義,又不清楚昭台宮裡發生的事情,也許世人皆知的「珩妃」便可以作為一件很好的禮物,被進獻給梁帝。
晏既這樣做,只是怕丟失了手裡的一樣籌碼而已。
可是她根本就無從拒絕,晏既方才已經將她比作了腳下的螻蟻,甚至他先通知她這一聲,似乎也很沒有必要。
她下意識地往屋中張望了一眼,眉瑾和郭昭儀還在裡面。
她甚至要覺得晏既就是要令她站在這裡,看一看不馴服的俘虜,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可是什麼動靜都沒有,晏既站在原處,「那一日你在路上遇見琢石,你們說了什麼?」
他的語氣中流露著不經意的在意。在這時候,又有了一點觀若熟悉的模樣。
觀若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南虞的那個質子,他們那一日說了很多話,有不值得一直記住的閑話,也有一些觀若沒法忘記的事,有關他的未婚妻。
「只是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梁宮城破,長安陷落之前的事。」
晏既很快道:「梁宮城破,長安陷落。在這之前,你還是風光無倆,令六宮粉黛失色的珩妃,的確是很值得回憶一番。」
只要一談及這樣同梁帝有關的話題,晏既的話語里總是充滿了嘲諷。
觀若已經很習慣了,耐心地糾正了他,「談起的是妾入宮之前的事,伏大人回憶的也是將軍年少,你們一起梁宮中自如來去的時候。」
他以為他自己懂得如何去戳她的心,可是她其實一點也不在意在梁宮中的那段經歷了,可是她知道他在意的是什麼。
鮮衣怒馬,青春恣意的長安歲月,最後以鮮血結尾,每想起來一次,便要痛苦一次。
「伏大人說將軍與他很早便相識了,你們一起做過很多事。」
晏既既然問她這件事,想必是從伏珺那裡得不到答案。
都已經過去這樣久了,他還要找機會來問,反而是給了觀若機會來知道他在意的是什麼。
起了一陣風,將他腳邊的木樨花向後吹去,他又問她,「他說了什麼事?」
是什麼事,他會在意呢。
「伏大人說您知道他的處境不好,也不能在身邊明晃晃的帶著利器,所以特地請人打造了一柄貼身的軟劍用以防身。」
「不過很可惜,這柄軟劍在他同禁軍郭閔纏鬥的時候不小心遺失了。」
晏既沒有動,就連他的頭髮也不曾被風吹動,一絲不苟,「還有呢?」
觀若很快又想起一件事,「他說您和他相識的時候,二皇子還在世,那時年紀小,你們常常一起在御花園裡爬樹玩,而後就會被安慮公主帶人找到,教訓一頓。」
「他說安慮公主待您,便像待自己的親弟弟一般。」
這裡的話,一半真一半假。晏既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在梁宮裡的時候,最後一次見到安慮公主,是什麼時候?」
安慮公主將他當作親弟弟,他想必也把安慮公主當成他的親姐姐。
可觀若不過只見到過安慮公主一次罷了,也就是她剛進宮的時候。
於他而言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了,她沒法給他提供什麼可以用作回憶的故事。
「妾只在承平十三年的時候有幸見過一次安慮公主,那時公主的情形並不是很好,拉著妾的手,又哭又笑,而後便被宮人們帶走了。」
晏既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長劍重重的拄在地上,清脆的一聲響。
也將地面上的落花,盡數碾成了花泥。
她覺得晏既大約不會再追問她伏珺還說了什麼了,但是這於她而言是還不夠的。
「伏大人還說,那時候你們常常一起往長安城西去遊玩。您喜歡去城西,因為那裡有一個對您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這就是完完全全的假話了,幾乎是片刻之間的事,晏既轉過了身來,面上一絲表情也無,
「回去收拾好你的東西,會有人把你帶到眉瑾那裡去。」
她猜對了,他在意的就是城西的那個人。
那一日伏珺談論的最多的,其實是他的未婚妻。
長安城西,也不是全然沒有權貴居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