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煉獄

  阻止他們往河東郡走的不是李玄耀的傷情,而是連綿的大雨。衡氏過世之後,一連數日,每一日都下著傾盆大雨。這樣的天氣,是絕對不適合行軍的。

  她們出發的時候,已經是衡氏過世的第七日了。軍隊在此駐紮數日,再要行軍,有不少的東西要清點整理。

  人員也是一樣,她們一大早就被集中在了一起。眉瑾的身體已經好了,觀若便仍舊回了戰俘營中,同穆猶知她們在一起。她游目四顧,同剛到這裡的時候相比,梁帝的嬪妃幾乎已經少了一半。

  有人不堪營中重負,病弱而死。有人遭遇了女子最悲劇的命運,不堪受辱而死。

  與之相對的,也有嚴嬛這樣的女子,不以國恨為恥,只求保全自身。最終因生了妄念而輕易地葬送了性命。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們這些人還要活下去,迎接未知的命運,未來的磨難。

  穆猶知並不與觀若共乘,她仍舊要去尋梁宮中其他的妃妾,打聽她想要知道的事情。觀若就和藺玉覓共乘一輛馬車。

  藺玉覓又有幾日沒有見到觀若了,她的手已經好全了,留下一條粉色的疤痕攀爬在她的手上。不經意間看見,其實是有些駭人的。

  可藺玉覓似乎渾然不在意,見觀若注目於她手上的疤痕,便晃了晃她的手,「沒關係的,也不是很難看,反正只是傷在手上。」

  「將來我見了我母親,也要給她看這條傷疤,和她說這條傷疤的故事。」

  「我會告訴她,這條傷疤是因為我攔住了一個惡毒的女人,這是我勇敢的證明。我母親也是武將人家的女兒,她最欣賞有勇氣的女子。」

  藺玉覓還不知道,在這人世間,她已經永遠都尋覓不到她的母親了。

  觀若的心情低落下去,勉強道:「以後若是有條件,還是要尋些葯把它消了。這件事情畢竟不算是美好的回憶,不要永遠都記得那時候的嚴嬛。我會記得你的勇敢的,我會為你證明。」

  藺玉覓收回了她的手,又問觀若,「殷姐姐,這幾日你在馮副將身邊,有沒有向她打聽過我家人的事情?我父親到底有沒有跟著梁帝東逃呢,若是沒有,他此刻又在哪裡。」

  她忍不住有些煩躁起來,「都怪這些人,把我們在梁宮裡關了一個月,什麼消息都聽不到。他們好像是把整個長安都清理了一遍,所有忠於梁帝的人,還留在長安城裡的,只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我真的很擔心我母親她們,尤其是我三姐姐。我三姐夫在外地,三姐姐第一次懷了身孕,身體一直不好,她膽子又小,這一次是回長安待產的。」

  「這樣匆匆忙忙的要跟著我父親逃出去,也不知道我的外甥怎麼樣了。我父親和母親是青梅竹馬,感情很好,當年我母親還是低嫁,我父親總說沒有我母親就沒有他的今日。他對我們這幾個女兒都很疼愛的……」

  觀若聽她說了越多的細節,心裡就越發難過。藺家的婦孺懸於樑上的情形又出現在她腦海里,令她幾欲嘔吐。

  忽而又是一陣惡臭傳來,觀若更是覺得噁心起來,扶著板壁開始乾嘔。

  「是什麼東西,這麼難聞。」藺玉覓也覺得這氣味不對,打開了窗欞,想要看看外面有什麼。

  「啊!」

  只是她才打開窗欞,下一刻便尖叫一聲,如同被燙著了一般鬆了手。很快走在她們馬車旁的嬤嬤開始大聲呵斥,「鬼叫什麼?再叫把你也丟下車餵了野狗!」

  雖然只有片刻,觀若還是看清了外面有什麼。她和藺玉覓面面相覷,俱都驚恐的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道此時該和彼此說些什麼。

  外面是之前被蔣掣和刑熾斬殺的那些禁軍,她看見了他們身上黃色的服制,那是只有帝王親兵才可以穿的衣服。

  他們都已經死去多時了,夏日炎熱,又連著下了幾日的大雨,他們的屍身開始腐爛,腫脹,終於匯成了這一片人間煉獄。

  都是養在深閨的弱質女流,開始嘔吐的不光是觀若和藺玉覓而已,幾乎所有的馬車裡,都不約而同的開始發出乾嘔的聲音。而後又是此起彼伏,李家的嬤嬤呵斥她們的聲音。

  車內車外,完全是兩樣的光景。

  觀若始終都沒法想明白,那些嬤嬤究竟是如何能做到如今這樣冷漠的樣子。對他人的死亡無動於衷,也對這樣的情形視若無睹,彷彿連這樣惡臭的氣息,也飄不到她們鼻下半點。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那味道才漸漸散去了。觀若和藺玉覓都背靠著馬車壁,幾乎已經沒了力氣。

  又過了良久,馬車停下來稍作休息,藺玉覓還是如同丟了魂一般,眼神都沒有落在觀若身上,「這樣的場景,梁宮陷落的那一日,我和我姐姐也是見過的。」

  「他們把我們從華音宮中趕出來,趕到掖庭里。每一條宮道上,每一條,全都橫七豎八的躺著宮人和侍衛的屍體。」

  「他們有的還沒有死的,因為疼痛而掙紮起來,押送著我們的士兵就會嘻嘻哈哈的上前去,拔出他們的劍,用力的紮下去,那人的叫喊越大聲,他們就越高興,直到那個人再也沒有聲息為止。」

  「那時候我姐姐抱著我,叫我不要看,不要看,可是我還是看到了。」藺玉覓雙手抱著自己的手臂,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記得那時候已經是夜晚了,那時候明明是上弦月,可是月光太亮了……太亮了……我看得清他們的臉,看清了他們臉上沾著別人的血,可是他們居然還在大笑。」

  「李家的士兵不是人,他們是……他們是地獄里逃出來的惡鬼。」

  她說完這句話,整個人蜷縮在一起,忍不住小聲的啜泣起來。

  觀若沒有看見這些。她在昭台宮中昏迷了過去,而後再醒來,就已經在掖庭里了。可是她想象的出來那樣的情形,也完全能理解和體諒藺玉覓此時的害怕。

  地獄里的惡鬼逃出來,把人間變成了煉獄。這不是她應該承受的,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應該承受的。

  觀若儘力坐直了身體,伸手握住了藺玉覓的手。

  藺玉覓的手是冰涼的,她的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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