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雨天
想明白了這一點,觀若開始試圖和這樣的晏既談話,試圖安撫他,「將軍的傷在何處,說與妾知道,妾自然也為將軍上藥。」
她根本就是在胡說八道,只是想分散晏既的注意力,希望他能早些從酒意中清醒過來,能知道他自己此刻在做些什麼。
她在他面前時從來手無寸鐵,能給他留下什麼傷害?
晏既似乎並不滿意她說的話,圈的她又緊了些。
觀若越加驚恐,下意識的掙紮起來,手臂動不了,她只能不斷地側過臉去迴避他的眼神,不覺間弄亂了自己的髮髻。
晏既的神情驟然冷了下來,眼中所有情緒,終點都是無盡的恨意。
永遠都是恨意。
他不自覺的鬆了手,觀若察覺到他的身體漸漸鬆弛下來,不意自己居然這樣容易便脫了身,也無法去深究他為什麼忽而冷淡下來。
一把推開了他,躲到了營帳的另一邊去。
她四處看了看,她能夠用來防身的,似乎只有晏既的那一把劍。
昨日它傷了她,或許今日她真的要用它來傷害它的主人。
「我一定會親手殺了梁帝。」
晏既沒有再看她,他背對著她,好像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你走吧。」
觀若愣了片刻,心中緊繃的弦一下子松下來。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可因為淋雨而得風寒的隱患,並不足以支撐她在此時停下腳步,停在晏既的視線範圍之內。
她很快步出了晏既的營帳。
夏季多雨,常常是來的快,去的也快。今日的雨其實已經下了有一陣子了,可是到此時,也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雨水落在身上,哪怕是夏季,落入頸中,也是無比寒涼的。
觀若只能儘力的用手遮著頭,朝前走。
但是很快便有一個士兵撐著傘追了上來,攔住了觀若,遞給她一把傘。
「殷娘子,這是將軍吩咐送來給你的。」
也不知道此時晏既這樣做,是酒醒了,還是沒有醒。觀若接了過來,「多謝這位軍爺。」
看著她撐開了傘,那士兵才轉身回去給晏既復命了。
觀若撐著傘,一個人繼續往前走。有了這把傘,瓢潑大雨,對觀若而言忽而不是阻礙了。
路上不會再有許多閑逛的士兵,值守的士兵們目不斜視,不會理會她一個小小女子。
觀若在雨中漫步,雨聲阻隔了一切煩擾。她忽而想起了伏珺的那句話,他說他是很喜歡下雨天的。
其實觀若也很喜歡雨天,那是她很小的時候的記憶。
只有下雨天的時候,她的父母會同時在家裡。
夏季的時候,父親在書房中讀書,母親紅袖添香,她就坐在房間里,痴痴地望著窗外連綿的雨絲。
窗外種著一叢修竹,父親最喜歡蘇東坡的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這一闋《定風波》,每逢雨天,她總是會回想起。
母親過世之後,父親寢息不忘,沉憂日盈,頹廢了許多,沒有再好好念書了。
世間至苦之處,無非是陰陽兩隔。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終是不復相見了。
父親的學問是很好的,祖父一直都盼著他能金榜題名。
若是母親和父親都還在,或許今日她也就不在這裡了。
觀若心中想著閑事,很快便走到了戰俘營附近。
若是她沒有記錯,衡氏的屍身,應該就在前面了。
下了一場大雨,至少今日她不必再被人看見這樣不堪的模樣了。
可是觀若繼續往前走,卻並沒有看見記憶中的情形。她是存在過的,地面上一灘泥濘的血跡證明了這並不是觀若的幻覺。
可晏既並沒有駁了李玄耀將她拋於此處的命令,眉瑾也不會公然同李玄耀作對,那她是去了哪裡?
觀若在這裡停駐了片刻,又覺得自己不該停在這裡,徒惹人注目,正打算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繼續往前走,忽而有人喚住了她。
「殷姑娘。」
這樣稱呼她,其實是不太恰當的。
觀若回過了頭去,有人撐著傘,朝著她走過來。是伏珺。
「殷姑娘同她是舊識么?」
觀若很快反應過來,搖了搖頭,「相識而已,並沒有什麼交情。」
她不知道為什麼伏珺會這樣稱呼她。
伏珺停在她面前幾步之外,沒有再朝前走。
他的身量並沒有比她高出許多,她不必像看著晏既那樣微微抬著頭,令他們之間的地位也高下立見。
他其實生的也很不錯,只是並不是如晏既那樣英氣的,幾乎有些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反而是一種很溫和的俊朗,令人聯想到一塊無暇的白玉,觸手生溫,很容易就叫人心生好感。
觀若望了地面一眼,雨水正在將原本的血跡都沖刷乾淨,她好像忽而明白了是誰將慧嬪的屍身送走了。
「是您將她帶走了么?」
伏珺同她眨了眨眼,「我學過一點醫術,這樣將她扔在這裡,是很容易傳染疾病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站在晏既那一邊的人,同她這樣釋放過善意了。
觀若幾乎有些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但是她很快也明白過來了,伏珺是鑽了空子。
方才晏既在李玄耀面前並沒有提及他對衡氏屍身的處理,他們只是在討論眉瑾麾下無端丟掉性命,以及重傷的那兩個士兵而已。
既然沒有提及,伏珺作為鄰國的皇子,並不全然算是晏既那邊的人。
他直接做了這件事,李玄耀未必就會繼續同他計較,駁了他的面子,非要衡氏曝屍於營中不可。
觀若心中對他的好感不覺又添了幾分。在傾盆大雨里,她的聲音原本就是很輕很輕的,「多謝。」
伏珺笑了笑,朝著她走了幾步,在她面前停下來,「殷姑娘不必言謝,我只是覺得我該這樣做,又恰巧能這樣做而已。」
「不知道殷姑娘此時是否有空,能不能陪我在營中漫步片刻。」
觀若並不明白他的意圖,可是她隱隱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壞人。
更何況他在這裡的權力,也是遠遠高於她一個女俘的,他能這樣問她一句,已經算是很溫和。
觀若低頭行了禮,而後跟著他慢慢的往營中士兵更少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