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家人
時間已近午時了,晏既卻並沒有要停止批閱公文去用膳的意思。觀若一直重複著磨墨的動作,手臂和腰都有些受不住的酸痛。
她正想趁晏既不注意,偷偷的放鬆片刻,晏既忽而道:「藺士中不過是個祜勢弄權,兩面三刀的無恥小人,他的女兒,倒還算有幾分骨氣。」
眉瑾尚在昏睡之中,觀若哪裡認識什麼藺士中,自然也接不上他的話,晏既大約是在自言自語。
觀若沒有言語,仍然在盡心儘力的替他磨著墨,像是小時候父母還在時,她在父親書房裡的時候。只是那時她是不知疲倦的,將這件事當成孩童的小遊戲。
晏既停下了筆,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藺士中是誰?」
觀若也停下了手,退到了一旁,低頭回他的話,「妾久居梁帝後宮,連宮中有名有姓的嬪妃尚且認不全,自不必提朝堂之上的事了。」
晏既冷哼了一聲,仍舊埋頭批示他的公文。待處理完這一本,他才又有了閑心同觀若說話,「你不認識藺士中,卻同他的女兒攪在一起,不清楚相交之人的家族與經歷,便不怕惹禍上身么。」
觀若這才豁然開朗,他說的是藺玉覓。
若藺玉覓仍然是尋常的官家小姐,觀若身處深宮之中,自然是不會有什麼機會同她相識的,「如今妾與藺氏不過都是將軍的俘虜,家族如何,與妾身等人已然是兩種命運。」
「這時候再要問出身,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不過都是俘虜,家族不再能左右她們的命運,在進入軍營之前的出身如何,根本就不重要。嚴嬛出身的天水嚴氏聽來還是與隴西李家能多少扯得上關係的交好家族,可李玄耀要她死,根本就不必看嚴家人的臉色。
「你似乎總有你的道理。」晏既很快又拿了下一份公文,「梁帝身邊吠的最響亮的那一條狗,原來你也沒聽過。也是,關在籠中的金絲雀,是不必在意籠外的事情的。」
觀若聽過許多比這更難聽的話,晏既說的,實在算不得什麼。她只是靜靜的聽著,慢慢的舒緩著身上酸痛的地方。
腰上和手上都還好,只是今日站的久了,實在也有些站不住了。
晏既似乎並不滿意觀若的沉默,他很快又道:「你就不想知道他和他的家人如今如何了么,倒是正好可以告訴你的朋友。」
觀若只是心動了片刻,她知道藺玉覓是牽挂著她的家人的。可是她也知道,她越是表現出急切來,也許晏既越不會輕易的告訴她知道。也或者她要付出更多的代價才能知道這件事。
於是她仍然低著頭,迴避了晏既的視線,「這是旁人的事情,妾沒有必要知道。」
「若是我偏要讓你知道呢?」他將他方才批閱過的那一本公文輕巧地丟到了觀若腳邊,根本就沒有給她猶豫的時間,「長安陷落,藺士中追隨梁帝一直逃到了薛郡,如今已然升為了南邊朝廷的中書令。」
「梁帝出城匆忙,他也跟著逃了出去,同他一起走的,不過只有他的三個兒子。而他的妻子女兒,還有藺家其他的女性族人,都被他勒令自縊於家族祠堂之中,以防軍隊攻入府宅,女子受辱失去貞潔,令藺家先輩蒙羞。」
「上至他的妻子女兒,下至家中僕婦,無一倖免。梁帝稱他心中有家國大義,因此擢升了他,令他領南邊小朝廷中書省諸事。可在我看來,他背棄結髮之情,上無為父之慈,下無主僕之義,根本連作為一個人的資格都沒有。」
「你的那位朋友或許還應該感謝我,若是她仍然留在家中,如今早已經成了藺家祠堂房梁之上的孤魂野鬼,哪裡還有機會自以為是正義之士,在這裡同我叫囂。」
他說話又狠又急,觀若甚至連將那公文撿起來的時間都沒有。她忍不住後退了幾步,為台階所絆,癱倒在了地上。
她的喉頭泛起一陣噁心之感,眼前全是那幾十個女子自掛於祠堂房梁之上的情形。
她明白那種窒息的感覺,眼前的一切在腦海中都模糊成一片,被無盡的痛苦吞噬進去。而人的意識是最後被吞噬的,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所有的掙紮成為徒勞。
最後才是絕望,所有的意識,所有的不甘都沉寂到一片寂靜的黑暗裡。
可是他說的又算是什麼歪理呢?藺玉覓要感謝他什麼?若是他不曾率兵攻打長安,如今藺玉覓還會是一個歲月無憂愁的官家少女,不會家破人亡,淪落於此的。
只不過他內心認為他的侵略是正確的,所以才能這樣理所當然的要求別人感恩戴德。
晏既站起來,走到了觀若面前,而後他彎下腰,不過是要撿起放在被他丟下的公文而已。他保持著彎腰的動作,望著觀若的眼睛,「殷觀若,其實有時候你應該慶幸你是沒有家人的。」
晏既的話語誅心,觀若蜷縮在地上,手指又無意間刮破了手心的那一處傷口。
她好像又回到了昭台宮裡,有誰在她的脖頸上繞過了一條白綾,一圈,而後又是一圈,數不清有多少圈。
白綾絲滑如同女子的肌膚,晏既對她的恨意就是那雙手,在它身上加諸力氣之後,使它成為了不亞於刀劍的利器,熟悉的窒息感。
是手心裡那種又癢又疼的感受,將她拉回了現實。
她又想起了她在雲蔚山的時候。幾次從噩夢中醒來,意識遊走於崩潰的邊緣。她終於剋制不住,同李三郎說起了梁宮陷落,她在昭台宮裡的境遇。
那時候李三郎就望著她的眼睛,用心地擦乾淨了她的眼淚,認真的對她說,「阿若,你不要害怕,你什麼也沒有做錯。你要記住,將來若是誰想讓你死,你就讓他去死。」
她不能任由這條白綾在她脖頸上纏繞下去,她要活著,就要那個想讓她死的人去死。
「那將軍呢?」她開始了她的反擊,「將軍想必不會因為自己的家人死去而感到慶幸。」
她的家人至少都是死於早已經註定好的命運,她雖然因為他們的死經受過許多痛苦,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畢竟沒有什麼可以意難平的,她早已經接受了。
可晏既的家人不是,他們死於並非至高無上不可推翻的皇權,而不是早已寫好,註定無法抵抗的天命。
馮家許多人連埋骨之地都沒有,晏家死去的人,難道就能各個都安息么?他們之中唯一得到厚葬的,不過是躺在昭陵之中的文嘉皇后罷了。
可就是她,也時時都要被罪魁禍首祭拜和懷念,不得安寧。
「您的許多家人,死於四年之前的那一場災厄,您的劍應該精準的對準那個下達命令的人。」
而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