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毀滅
吳先生替眉瑾重新開了藥方,便退出了營帳,打算去為眉瑾抓藥。
觀若原本以為晏既會同吳先生一起走,卻沒想到他並沒有動,看這架勢,是要自己留下來親自照顧眉瑾。
反而把觀若架住了,她一直縮在角落裡,靜靜的盯著爐中的火,期望晏既能不再注意她,也不要再為難她。
一直躺在床上的眉瑾卻忽而有了動靜,她開始不安起來,緊緊皺著眉頭,一刻不停的囈語,觀若靜心去聽,「三哥……三哥……不要跳……」伸出手來,像是想抓住什麼。
晏既就是行三的,他還有兩個兄長,與他並不同母。前生他說他姓李,是從了母姓,排行倒是沒有錯,這恐怕是他唯一沒有騙她的事了。所以,眉瑾是在呼喚晏既么?
晏既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重新放回了薄被中,一邊輕聲呼喚她,「眉瑾,眉瑾,快醒過來。」
是今生他同觀若說話時從未有過的溫柔和耐心。
眉瑾慢慢的睜開了眼,她只看見了晏既,很快眼淚也落下來,「我夢見了我三哥,夢見了他從正陽門上跳下來的那一日。」
「我夢見我也在城樓上,我和三嫂在一起,我們想要攔著他,可是他還是推開了三嫂,義無反顧的跳下去了。」
眉瑾的話說的很慢,卻很清楚,淚濕枕巾,蘊藏著無盡的絕望。「我好想告訴他……沒有用的,沒有用的……梁帝不會放過我們的……」
原來她是夢見了她自己的三哥。從城樓上跳下來……觀若只知道安慮公主的駙馬一個。
安慮公主的駙馬是潁川馮家的嫡支,若非如此,當年梁帝不會把他同文嘉皇后唯一的女兒嫁給他。眉瑾同他卻顯然很親近,難道她也是馮家的嫡支,同安慮公主的駙馬是親兄弟?
晏既沉默了片刻,換下來了她額上的布巾子,「我們會把阿姐救回來的,我們很快就會把阿姐救回來的。」
觀若發覺晏既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緊緊的握成了拳,幾乎要把那一塊布巾子都捏碎了,布巾子里的水滴落下來,在床前匯成了一小片積水。
據觀若所知,他是沒有姐姐的。這個「阿姐」,說的想必就是安慮公主了。在他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長安少年的時候,出入宮闈,和這個姐姐的關係,或許是很好的吧。
所有同晏家、馮家有關係之人的人生,都已經被梁帝毀去了大半,餘生都要沉浸在無盡的痛苦、自責和遺憾中。
那一種感受,是觀若這樣的局外之人無法完全共情的。
「你還在發燒,再堅持一下,葯馬上就煎好了,等喝完了葯再休息。」晏既看了觀若一眼,眼中的恨意隱藏不住。他同觀若說話的語氣仍然是冰冷的,「葯煎好了沒有?」
觀若掀開藥罐的蓋子看了一眼,覺得已經差不多了。便取過了葯碗來,小心翼翼的將葯汁倒出來,捧給了晏既。
他似乎一個眼神也吝嗇給觀若,將眉瑾扶起來,靠在他肩上,吹涼了葯,慢慢的餵給眉瑾喝。
在雲蔚山的時候觀若不曾生過病,沒有見過他的這一面。
到臨死的時候她吐了很多血,他似乎是將她扶了起來,也像現在這樣,讓她靠在他肩上,他說了什麼,她已經再也聽不清了。
觀若也沒有見過眉瑾的這一面,她病的實在很重,縱然面色潮紅,並不蒼白,卻幾乎看不出一點生機來。她靠在晏既的肩上很安寧,將眼淚和葯汁一起吞進了腹中,吞進了心裡。
有些病是永遠也治不好的。有些恨,即便手刃了當年的仇人,也還是意難平。因為逝去的人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
那葯里大約有一些安神的藥材,喝完了葯,眉瑾很快又睡了過去,比沒有喝葯之前要安寧了許多。蔣掣還沒有回來,看來山中藏冰之處,即便策馬,來回也要許久。
晏既這樣用心的不想讓她死,也難怪穆猶知要錯認了他的心意。
觀若處理完藥渣,拿著藥罐再回到營帳中的時候,晏既仍然坐在眉瑾床前。神色晦暗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見觀若進門,眼中一下子有了焦點。「吳先生一共給你準備了七日的葯,軍營中藥材珍貴,你若是不想找死,就最好不要浪費。」
怕吵到了眉瑾,他是壓低了聲音說的,話語中的威脅之意卻一點都沒少。
他同她從來都不肯好好說話,好像語氣稍弱幾分,便顯不出他心中對她的恨意一般。
觀若無意同他爭吵,低頭行了禮,便從一旁的架子上找到了吳先生標註好給她的藥材,同樣倒進了藥罐中。
她專註於做自己的事情,才能在晏既的身旁找到片刻的安寧。
等她做完一切,不經意回過頭去,卻正好對上了晏既的眼神。他似乎一直注意著她的動作,驟然同觀若的目光相接,有些不自然的別過了眼。
而後道:「小聲些,不要吵著了她。」
觀若方才明明一直很小心,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反而是他說了這一句話,眉瑾有些不安的動了動。
觀若也就無心同他計較誰對誰錯,擔憂的望了眉瑾一眼。
幸而眉瑾也只是動了那一下,便仍然沉沉睡去了。
營帳中安靜了片刻,晏既站起來,將聲音壓的更低了些,「我出去看看蔣掣回來了沒有,你照顧好她。」
觀若站在一旁,低著頭,一副恭送他出帳的模樣。他其實沒必要告訴她他的行蹤的。
晏既站在原地,似乎又看了她幾眼,不知道心裡在盤算什麼。等他終於出了營帳,觀若才鬆了一口氣。
她走到眉瑾的床前,取下了她額上的布巾子,試探了一下她的額溫。
溫度降下來了一些,已經不似方才那樣燙手了,觀若心中略略放心,取了乾的帕子過來,替眉瑾拭去了臉上的薄汗。
將門之女,又在軍中行走多年,眉瑾生的是很英氣的,也一看便不是尋常人。
不知道前生她是怎麼就那樣相信了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宮女,不過報那一點恩情,就願意帶著她做逃出軍營這樣危險的事情。
進宮之前,她也不過是市井出身而已,不似瓊樓玉宇中的閨秀佳麗。
她可以每日行走於大街小巷,世情冷暖,她也是見慣的。
雖然年紀尚小,再單純,也不該單純到這個地步。如今回頭想一想,其實是一直陪伴著她,如師亦如母的袁姑姑改變了她許多。
袁姑姑看似是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其實是安排了她生活中的一切,幾乎將她思考的能力也剝奪了。
除卻她要學的那些東西,她連思考的機會都沒有多少。
這應當也是梁帝的授意吧,他只要她做一個同文嘉皇后形似的傀儡,懂得詩詞歌賦,懂得彈琴弄箏,令他在一個眼錯間,覺得是他最期盼的她回到了她身旁。
他不需要她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不需要她有旁的心思。
梁帝其實也毀滅了她生命中許多寶貴的東西。
她是晏、馮兩家的慘案中最不為人知的一個受害者,可惜沒有人會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