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埋骨
她們在山中一直走了有一個時辰,才在一處草木茂盛之地停下來。
生人與死者走的原本就是兩條路,要遠離在世之人的居所給死者找一個安息之地,這是常理。
面前這塊地顯然是之前被翻動過的,比一旁地面的泥土都鬆軟一些,上面也殘留著許多已經斷了根的野草。
兩個士兵將呂婕妤放在了一邊,轉而十分恭敬地請示眉瑾,「馮副將,就將她葬在這裡么?」
眉瑾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把他們葬在一起吧,他們是母子。」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並不如平常時一般,帶著那種屬於軍人的冷肅,畢竟她也是女子。
原來那個孩子也就被埋葬在這裡,看起來也是眉瑾辦的事。
能和自己的孩子葬在一起,若是呂婕妤知道的話,一定也會高興的。就算是孤魂野鬼,她也是同她的孩子在一起的。
今生未竟的緣分,到地底下,到來生,還能相續。
那兩個士兵沒有再多話,取下了背上背著的工具,在夏夜裡忙碌了起來。
眉瑾站在不遠處,靜靜的注視著他們。
觀若想,她還是應該替呂婕妤同眉瑾道一聲謝,正想行禮,便聽見眉瑾開了口。
「馮家也有柔弱女子,也有無辜稚兒,可是梁帝誰都沒有放過。當年梁帝誅滅我馮家全族三百餘人,只剩下我一個。」
「我的許多親人,是連埋骨之地都沒有的。」
「而我今日卻在這裡,安葬梁帝的妃嬪與子嗣,不過是因為我比梁帝和他的走狗都更像個人罷了。」
靜默過片刻,眉瑾收起了唇邊的冷笑,轉身面對著觀若:「殷觀若,你要打聽我們馮家的事情,到底是為了什麼?」
觀若並沒有想到眉瑾會忽而發難,只得又低下頭去。
「從前妾在梁帝身邊,只知風花雪月,不問外事,並不知道馮副將出身的潁川馮氏是何等樣的人家,所以只是一時好奇而已。」
「實在並沒有什麼。縱是有,如今妾不過是階下之囚,手無縛雞之力,又能對您做些什麼?」
她的反問,其實比眉瑾的質問更加有力。
眉瑾仍然緊緊的盯著她,「你同李玄耀在台前對峙的時候,可並不像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更無任何依靠的階下之囚。」
觀若驟然想起那時的情形,只覺得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她連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樹榦,才勉強站穩了。
「可最後的結果,馮副將您也看到了。」
她什麼都沒能保住,沒法阻止任何悲劇的發生。
甚至她此時忍不住要想,若是她不在那時候衝進人群中,出現在李玄耀的視線里,他是不是不會那樣快的就要了那個孩子的性命。
可以再拖一拖,一直等到晏既回來的時候。
李玄耀彷彿就是為了等她出現,向她證明她在他面前是多麼渺小,以這個孩子甚至是呂婕妤的死,來向她證明她拒絕他是多麼的不自量力。
那兩個士兵手下不停,對於觀若和眉瑾的對話充耳不聞,心無旁騖的做著事。面前很快便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土坑。
觀若望了一眼,並沒有望到什麼,只是望見了一角紅色。
是晏既的那件披風。
她還來不及去晏既為什麼會容許他的披風出現在這裡,眉瑾又開了口,「這件披風,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似乎不是她對眉瑾的事情好奇,眉瑾對於她的一切事情,明明也很好奇
她不明白眉瑾對她的戒備之心從何而來,在她自己看來,她實在一點威脅也沒有。
「前幾日妾在溪邊浣衣,將軍經過,將他的披風扔給妾清洗。後來天遇大雨,在營地之中又遇見了將軍,將軍便嫌棄這件披風曾被妾觸碰過,將它棄之不要了。」
「呂氏的孩子體弱,沒有合適的襁褓,妾便想著……」
「殷娘子還真是懂得物盡其用。」
眉瑾只是淡淡的嘲諷了一句,沒有再追問下去。
兩個士兵將呂婕妤的身體放了進去,又開始一鍬一鍬的將土坑填平。
諸事已竟,眉瑾便對兩個士兵道:「早些回去吧,前日將軍在山中狩獵,遇見了一頭人熊,只是射了它一箭,它就逃跑了,恐怕它還沒有死。」
「人熊最是記仇,這山中有猛獸,不要多做停留。」
她說完了話,仍然舉著火把走在隊伍最前。
觀若跟在她身後,仍然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四周。
她已經有些迷糊了,月色畢竟還是太暗,令她記不得曾經走過哪些路。
眉瑾卻看起來對於路途十分清明,熟練的撥開面前的雜草,帶著他們往前走。
也就是有著這樣的能力,所以前生眉瑾才能那麼順利的帶著她逃出去的。
今夜實在並沒有什麼好的收穫,不僅沒有能夠在山中找到一些果樹,甚至還知道了這山中有猛獸。
恐怕這裡實在不是適合她逃跑的地方。
眉瑾身上畢竟有傷,又走了半個多時辰,幾乎已經望到了營帳的燈光,她的體力卻漸漸有些不支,腳步也越來越慢。
觀若知道是因為她受了傷的緣故,她還是感念她前生待她的情分,不忍見她如此,便輕輕的喚了她一聲,「馮副將。」
「什麼事。」眉瑾很快回過頭來,火把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面頰上,照亮了她額邊薄薄的汗。
「能否停下來休息片刻,妾……妾實在有些走不動了。」
眉瑾望了她一眼,自然不會看不出來,是她在替她找借口。
也許是身上的傷實在難以忍受,她到底還是領了她的情,「原地停下,休整片刻。」
那兩個士兵依言停下,背靠著大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眉瑾也有些無力的靠在了樹榦上,伸直了雙腿,輕輕的揉著自己的膝蓋。
觀若站在距離她數步之遠的地方,靜靜的望了她片刻。
這好像是前後兩生,眉瑾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現出自己勢弱的樣子,前生她連傷都沒有受過,總是無堅不摧的樣子,比起李三郎,她是她更堅定的依靠。
她和晏既一樣,都是前生她無比熟悉的人。
換到今生,每個人都改了名姓,改了脾氣性格。他們都騙了她。
到了今生,他們已經不在她面前掩飾自己,如今是她在作小服低,欺騙他們了。
休息過片刻,眉瑾從樹下站起來,「剩下的路不多了,早些啟程吧。」
觀若的背才剛剛離開樹榦,便聽見了一聲野獸的嘶鳴,他們不約而同的都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