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真

  方才觀若從軍中大帳回來,一路尚有燈火,有人走動。此時已經更晚,只有駐紮的營帳之外還點燃著火把用以照明。

  路上幾乎已經沒有人,她彷彿行走在死城裡。

  婦人產子,最是兇險不過,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的。此時她還穿著那件丁香色的綢衣,為顯嫵媚,裙擺拖的很長,反不如俘虜所穿的麻衣方便。

  因為是臨時安營,有許多地方連柵欄都來不及擺上,她經過了許多沒有人的路,內心深處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想逃走的心思。

  但她終究沒有,只是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種可能。她逃出去,也許能活下來。可呂婕妤母子,還有鄭嬤嬤就幾乎是必死無疑了。

  她其實可以自私一些,這些人畢竟從沒有對她釋放過善意。但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就好像今日被晏既拖到李玄耀的營帳之前,她以為她可以做到一樣。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終於看見了那個有些熟悉的營帳。無論誰的營帳之前沒有人,晏既的都不會。

  邢熾正站在他的營帳之前,望見她走過來,和身旁另一位副將說了什麼,便快步朝著她過來。

  「殷娘子,可是有什麼事?」

  她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望見了晏既營帳的光,才慢下了腳步,努力的將氣息喘勻。「邢副將,妾想求見將軍。梁帝的婕妤呂氏臨產,看管她的嬤嬤不敢擅專,因此命妾前來報信。」

  邢熾看起來有幾分為難,「我可以替你通報,只是李大人剛走,今日鬧出了這樣的事情,恐怕將軍會有些惱怒。」

  觀若笑了笑,她知道他這是在提醒她,令她不要為自己找麻煩。可晏既見了她,即便原來心情很好,只怕也會變的糟糕。

  只要留她一條命,不令她去侍奉別人,她沒什麼可怕的。

  她行下禮去,「煩請邢副將為妾通報。」

  邢熾也就收了阻攔她的心思,「既是如此,殷娘子在此稍候。」

  觀若點了點頭,看著他往營帳走。忽而從帳中走出一個女子,站在光亮里和邢熾說了幾句話,她看清了她的面容。

  是眉瑾。這個女子是眉瑾,她不會認錯的。

  可眉瑾怎會從晏既的營帳中出來?

  眉瑾顯然也發現了她,打量了她幾眼,像是並不識得她,目光中甚至還有幾分不善。

  觀若慌忙低下了頭,心中如有驚濤駭浪。

  前生並不是這樣的。

  前生是眉瑾主動來和她搭話的,她是識得她的,她知道她是梁帝的珩妃,她說她是罪臣之女,沒入宮中,並不會做宮中的活計。因此被宮中的姑姑責罰,是她路過時隨口的一句話救了她。

  她之所以會帶著她逃出去,報的便是這份情。

  觀若沒有能夠思考多久,邢熾很快便從營帳中出來了,「殷娘子,將軍讓你進去說話。」

  「多謝邢副將。」她匆匆的和他道了謝,便經過眉瑾掀簾進了營帳。她聽見身後眉瑾在問邢熾,「她是誰?尋將軍是要做什麼?」

  觀若努力的把這一句話忘掉,走至營帳中心,行下禮去。乍然從暗處走進一片光亮之中,她甚至來不及看清他的樣子。

  「妾殷氏,拜見晏將軍。」和晏既的交談會更消耗她的心神,她必須殫精竭慮,不能把精力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他沒有讓她起來,「我記得我和你說過,不要再做這樣無意義的事情。」

  觀若沒有抬頭,她害怕看見他的眼睛。「將軍也說過,妾的命和呂氏的命都在將軍手裡,將軍沒有發話,便是死,也不敢輕易的死了。因此,妾特意來給將軍報信。」

  「殷觀若,你是在挑釁我嗎?」晏既的語氣透著幾分漫不經心,坐在榻上,並沒有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拿著棉布擦拭著劍鋒。

  觀若拜下去,「妾不敢。妾不過是將軍的一件戰利品,如何敢挑釁將軍。只是呂氏腹中的胎兒畢竟是梁帝的子嗣……」

  「梁帝的子嗣又如何?」她的話沒有說完,被他打斷。

  他的語氣變的更冷,往虛空中揮舞了一下他的佩劍,右邊的一盞燭火頃刻間熄滅了。營帳之中變的昏暗了一些。

  觀若只恍若未覺,堅定的把接下來她要說的話說完,這恐怕是唯一能救呂婕妤的方法。「將軍曾說,留著妾,與其他的女俘還有用處。」

  「梁宮雖破,梁帝卻早已逃了出去。將軍心懷天下,想必總有一日要與梁帝對質。留著我們,恐怕便是這樣的用處。」

  晏既嗤笑了一下,「心懷天下,你倒是會說話。」他又朝著左邊揮舞了一下,左邊的燭火也應聲熄滅了。

  觀若的話仍沒有說完,也只當作沒有聽見他的嘲諷,「可我們不過是他拋棄了不要了的東西而已,真到了陣前,恐怕也只剩下羞辱他的作用,傷不了實質。」

  「但將軍知道,梁帝膝下沒有皇子,只有一個公主,恐怕也殞命在了宮變之中。這一個孩子,對梁帝的意義也許非凡。」

  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都是他的孩子,他怎能忍心,居然連馬上要生產的呂婕妤也丟下。

  營帳中靜了片刻,晏既忽而笑了起來,像是很快意。

  「殷觀若,你怎麼這樣天真?你方才才說了你們不過是被他拋下的沒有價值的東西,你口中的呂氏同樣被拋下,若是她的孩子有價值,梁帝又為何要如此行事?」

  「我沒有你想的那樣卑鄙,用女人和孩子來要挾。梁帝欠我們晏家的,我會一筆一筆,真刀真槍的討回來。」

  「還有——」他站起來,走到觀若面前,慢慢的蹲下身來,捏住了她的下巴,迫著她抬起頭來。這一次觀若沒法再將自己的目光移開。

  「梁帝不是一個人逃走的。安慮公主沒有死,他把她帶走了。她是姑姑的女兒,他明知道我不會傷害她,他還是選擇這樣做了。」

  「他寧願帶著已經瘋了,在逃亡的路上照顧起來要辛苦百倍的安慮公主,也不願帶你走。殷觀若,你在他眼裡,根本什麼也不是。」

  什麼也不是。人人都要告訴她,她什麼也不是。那種熟悉的窒息感一下子又攫住了她,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下意識的將手收成拳。為了便於在軍營中做浣衣的活計,她明明已經沒有保養得宜的指甲,卻仍然鋒利地嵌進了右手已然結了痂的傷口裡,汩汩的流出血來。

  她以為她已經從昭台宮裡走出來了,前生就走出來了,原來她根本沒有。

  有那麼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每一件事都是一把火,將雕欄畫棟燃燒出烈烈的聲響,將她重新困在了裡面,她走哪一條路,都走不出去。

  在那一片夢境里,她坐在榻上,回頭望著窗外,全然沒有去管已經爬上了她衣裙的火焰。

  他的聲音在這一片火焰燃燒的聲音中有些突兀的響起來,「即便是這樣,你還是想救呂氏,救她腹中梁帝的孩子嗎?」

  他的聲音還是一樣的,縱然他嘲弄她,冷待她,他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像在雲蔚山的時候,很多次她從夢中哭著醒過來,是他的聲音將她從泥淖中拖了出來。

  大火驟然熄滅,她已經不是在雲蔚山了,她也不是在昭台宮裡。晏既在她眼前。

  觀若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起來,她鄭重的拜下去,「請將軍成全。」

  她要救呂婕妤,本來也不是為了梁帝。她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了。

  晏既站起來,銳利的是佩劍入鞘的聲音。「好,既然你如此在意,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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