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侍奉
觀若跟著前來找她的嬤嬤往回走。她不知道她尋她有什麼事,只是那個嬤嬤隨手指了兩個宮女,讓她們幫她把剩下的衣服洗完。
那兩個女子抬起頭,目光中充滿了不甘,不知不覺,這世上又多了兩個人恨她。
觀若躊躇了片刻,那個嬤嬤笑起來,隱隱有幾分討好,「若是今日的事情做的好,往後自然也不必浣衣了。」
觀若的心慢慢沉下去,好像是她方才浸在溪水裡的左手的溫度,慢慢的傳遞到了她心裡。
萬般皆是命,今日輪到她了。
那個嬤嬤帶著她,一路往前走,在一處很大的營帳前停下。門口並沒有守衛,看不出來是什麼人住的。
「進去吧,裡面的人會侍奉你,讓你再做一回娘娘。」
她早已不是什麼娘娘了,在雲蔚山中,她已經又貧賤了許久。越是高貴之人,越是看中貞潔,而像她這樣生來命賤的女子,不過有一條命罷了。
她已經死過兩次了,平白又得了一條命,她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能逃出去,其他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就算觀若這樣想著,進入營帳之前,她到底還是又猶豫了片刻。
但擺在她面前的從不是選擇,四周都有兵士,不必兵士,隻眼前這個嬤嬤,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捉住她,擊碎她不該有的可笑反抗。
她進入了營帳。
並不如她所想,營帳中並沒有男子在等著她。只有兩個年輕的侍女,一見她進來,對著她充滿善意的笑了笑。
觀若鬆了一口氣。也是,此時畢竟還是白日。
年紀稍長的那個走上前來,「是殷娘子吧?大人讓我們侍奉你沐浴更衣,再替你妝飾。」
像是怕觀若不配合似的,「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希望娘子不要為難我們。」
她的眼睛里除了善意,也沒有別的情緒了,像是很希望得到觀若的配合,好順利的完成差事。而年少一些的那個,觀若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似乎還有一些同情。
畢竟是這樣的事情,畢竟是被強迫著,和她註定不會喜歡的男子一起。女子之間的共情總是要更容易一些的。
觀若也從來沒有打算要為難她們。哪怕是住掖庭的那幾日,她也可以自己打水來潔凈身體。在軍營之中,就實在是為難了。
能好好的洗一個澡,是讓她覺得愉悅的,可以暫時忘記她將要面對的夜晚的事情。
沐浴更衣之後,她自然也不必再穿回屬於戰俘的衣服。不用穿著這樣的衣服,令她可以短暫的覺得自己不是一件戰利品。
她換上的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綢衣,清淡的丁香色,沒有綉什麼紋飾。但她是剛剛及笄的年紀,猶如在在枝頭,剛剛煥發的春花。
這個年紀的少女不會是不美的,銅鏡之中映照出來的女子,螓首蛾眉,華如桃李,比方才她在山中溪流所見的少了幾分狼狽,卻更多了幾分揮之不去的憂慮。
她當然還是害怕的,就像午後她為呂婕妤求醫的時候一樣。她已經付出了她所珍視的東西,寶石髮釵也好,尊嚴也罷,便總是想要得到她想要的結果的。
她害怕她將她的所有都拱手相讓,最後還是逃不開德妃的結局,金更衣的結局。可她不能因為害怕,便選擇此刻便去死,她只能賭一賭。
她在銅鏡之前坐了許久,望自己望的累了,她還是決定問一問,「不知道二位姑娘是否知道,今日召我前去的,究竟是哪位大人?」
兩個侍女對視了一眼,「是李大人讓我們侍奉娘子的,至於是要去哪一位大人營帳中,奴婢們並不知道。或許您應該問一問方才那位胡嬤嬤。」
觀若有些失望。可聽她們的意思,恐怕這位李大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了。
觀若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含笑少年的樣子。平心而論,若是單論容顏,便只是觀若在含元殿前抬頭望他的一眼,也能發覺他是俊朗的。只是他唇邊的笑意,潛在的含義,令她在回憶時也不寒而慄。
那一日含元殿前,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這位李大人說話間便流露出了這樣的意思,他會如此行事,倒是不足為奇。
簡單的用過晚膳,觀若也並無他事,只是等著天黑而已。等著天黑,自己被作為一道菜肴,送到某一個人的營帳中。
年輕些的侍女性子活潑些,她們一起相處了半日,她漸漸的開始同觀若搭話。
她問觀若問題的時候,話音裡帶著幾分小心翼翼,「您就是從前梁帝的珩妃嗎?」
她才一說完,便被年長些的侍女瞪了一眼。方才談話之間,觀若已經知道她們是姐妹,因為梳頭的手藝很好,所以從隴西李家被帶了出來。
那位李大人是一路都少不了女人伺候的,而得了他青眼的女人,自然也有別的女人來伺候。
姐姐關心妹妹,怕她說錯了話。可其實觀若是比她們更沒有地位的人,她也不在乎被人提起往事。
觀若微微笑了笑,想要撫平妹妹被姐姐瞪了之後的尷尬和歉疚,「我的確是從前梁帝的珩妃,你有聽說過我?」
那侍女望著她笑,彷彿有些誠惶誠恐似的,「整個梁朝,恐怕沒什麼人不知道您。傳聞中您很美麗,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所以梁帝見過您一次,便將您帶進了宮中,封做了妃子。」
「那想必今日你要失望了,我其實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而已。梁帝的後宮里有許多比我更漂亮的女人。」她只是有幸,又不幸的像了梁帝的髮妻而已。
她很真誠的搖了搖頭,「您的確是奴婢見過的最美的女子,不光是在這裡。從前奴婢在李家侍奉,李家有許多小姐,就是她們之中生的最好的六小姐也比不上您。」
她們姐妹應該也已經侍奉過不少梁帝的妃子了,觀若沒有去問。這於任何一個女子而言都是莫大的羞辱,她不想知道已經有誰經歷過。
觀若也很真誠的向她道了謝,「謝謝你。這樣的好話,我已經許久都沒有聽過。」
梁帝是從來都不會誇獎她的容貌的,她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彷彿只是一個她生活的旁觀者,很少觸碰到她。梁宮裡的美人也實在很多,所以在她出宮之前,從未覺得自己的容貌要比尋常人更好。
梁宮裡開過的花朵太多了,每一朵都明媚鮮妍,一副好皮囊,並不能為她帶來很多她覺得的珍貴的東西。
上一個這樣誇獎她的人,好像還是雲蔚山的「李三郎」。她會做山間的一切活計,卻不懂得如何為自己梳一個好看的髮髻。
那時她也是從不用脂粉的,山中只有他們兩個,每日她都有做不完的事,並沒有時間精心的妝飾自己,如從前在梁宮中一般,搖著宮扇賞花看戲。
她記得那一日,是她生辰的時候。他借口下山去採買些用具,回來的時候給她帶了很多女子會喜歡的東西。
她其實根本都不會用,在梁宮裡的時候,每一日她的妝容都是宮人細細描繪的,也許是為了讓她看起來更像文嘉皇后。便如她從不適合畫柳葉眉,卻日日都如是。
而在她進宮之前,幾乎已經到了溫飽不能的地步。
他就和她開玩笑,說要為她梳妝。
他當然是更不會的,下手太重,把她化成了個妖怪。她要看銅鏡里的自己,他乾脆耍賴,搶過了銅鏡,把手伸的高高的,不肯叫她夠著。
她就伸手去攀他的手臂,眼中只有高高舉起的那面銅鏡。她只到他的肩膀,他一直低著頭,笑著看著她。忽而將頭更低,把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額上。
他很快察覺了他的失態,退開了一步,放下了手。
她也還記得她自己那時的無措,沒有人對她做過這樣的事。她面頰上自然而生的紅,要比他為她塗的胭脂更艷。
她其實已經看見了,又不是被他握在手中,銅鏡就不會映照出她的臉龐。他總說她傻,其實那時候他明明也有幾分傻氣。
他說,「阿若,我永遠都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她現在想一想這些事,幾乎要落下淚來。不知道她在他面前,一口一口的嘔出血來的時候,他心裡又作如何想。
胡嬤嬤進了營帳,「殷娘子,隨我來吧。」
觀若順從的起了身,向著姐妹倆點了點頭,算作告別。她儘力的讓自己表現的很平靜。
她跟著胡嬤嬤走出了營帳,已經是繁星布滿的時候了。她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開口詢問了:「不知道嬤嬤能否告訴妾,今夜要去的,是哪一位大人的營帳。」
就算她離這樣的命運已經不遠,早一刻知道也是好的。
胡嬤嬤回過了頭,仔仔細細的打量著她,語氣比方才更客氣的多。「是晏將軍處。」
觀若攏在袖中緊握成拳,以克制自己身體顫抖的手頃刻間就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