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綾
在梁宮中的時候,縱然觀若去哪裡,都有一大群人前呼後擁,可是她還是聽過許多比這更難聽的話。
在開始的時候,聽著自己被人那樣詛咒,是會覺得難過的。實在聽的太多,漸漸的也就不在意了。
鋒利言語像是小刀,在她身上留下過許多細小的傷疤,但她已經嘗試過窒息與絕望的感覺,這些不能殺死她的傷痕,不會再令她傷神。
在含元殿前的時候,她的手心嵌進了一顆石子。掖庭里什麼也沒有,她把石子取了出來,從衣裙上撕下布條,將右手包好。
沒有藥物,再小的傷口或許也會對她造成嚴重的影響,她要活下去,要逃出去。
第二日天色剛明,她們就被鄭嬤嬤推醒了。白日行軍的時候她們這些廢妃多少還能有一點體面,可以坐馬車繼續休息一陣。
儘管不知道行進的未來是哪裡,多多少少,也是短暫的安寧。畢竟日光之下,禽獸也要披上衣冠。
觀若不會不知道每一個夜晚軍營里在發生什麼。呂婕妤說的話也算不上是什麼詛咒,這原本就是會降臨到每一個女俘身上的命運。
她前生的運氣實在太好,居然從沒有人過來打擾過她。她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就被眉瑾帶著逃離了這裡。
觀若記得在雲蔚山的時候,每一次她同他說她有多幸運,他總是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她。他總說她傻,她是傻,她讀不懂。
那時候她以為他是不相信她,如今想來,未嘗不是在嘲笑她傻。
「阿若,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不是羨慕你的『幸運』,是羨慕你經過了這麼多的痛苦,仍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仍然能每一日都是高高興興的。」
這就是在嘲笑她傻吧。她總是把某一個人,當作可以安心的吾鄉。
觀若和呂婕妤並不同車。今日她特意地拖延了自己上車的時間,藉機四處觀望。眉瑾只是普通的宮人,不可能有馬車坐。但是她很有可能會走在某一輛馬車身旁。
梁宮陷落已有四日,觀若站在馬車前尋找眉瑾,望見了許許多多熟悉的面孔。
藺昭容,孔貴嬪,慧嬪,周貴人……她們都沒有死在宮亂里,可如今看來,一個個神情灰敗,宛如行屍走肉一般被人推著向前走。
觀若也不能再等了,要找眉瑾總還有別的機會,若是引起了守衛的注意,以為她存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便不好了。
每一輛馬車上都有兩個人,昨日她是和金更衣一起的。金更衣與觀若一般的年紀,原來是拾翠宮康美人身邊的奴婢。康美人年紀大了,往常梁帝去拾翠宮,都是金更衣侍駕。
她們原本是形影不離的,可康美人死在了宮亂里。
馬車的帘子被掀開,進來的人不是金更衣。
「和我同車的人是金更衣,你上錯了馬車了。」金更衣年紀小,被宮亂的情景嚇得失了神了,常常一整日都不會說話,觀若也正好可以考慮她自己的事情。
「金更衣?」呂婕妤輕笑了一下,「金更衣已經死了,死在昨日的夜裡。殷觀若,你不會永遠這樣幸運的。」
觀若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的收成了拳,側過臉去,不願意麵對著呂婕妤。馬車行走起來,車簾輕晃,可以看見外面的一小塊路面。
她不想被呂婕妤的話牽著走,困在這樣的地方,活著未必就會比死了更幸運。更何況金更衣日日困在自己的驚懼里,幾乎已經要失去了清醒的神智。
她知道這種感覺的,在她從軍營里逃出去,獨自一個人住在雲蔚山的時候,她反而夜夜都夢見自己在昭台宮裡。絕望一層一層包裹著她的心,她也恨不得就死在夢裡。
還好,後來她終於不再做噩夢了。
「本宮在和你說話,殷觀若。」可笑的頤指氣使。
觀若干脆閉上了眼。
呂婕妤越發有了幾分氣急敗壞,伸手來拉扯她。「殷觀若,你別裝死!」
觀若一把把她的手甩開,直起身子來坐好,冷然道:「呂婕妤,你既然仍然自稱『本宮』,想必仍然當自己是梁帝的婕妤。」
「本宮是梁帝的珩妃,你要以下犯上嗎?」
她好像就是要逼出觀若的這句話來似的,「珩妃?是哪一個『珩』?殷觀若,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是因何見幸於陛下?」
「你覺得你生的美么?是因為你這張臉?不錯,是因為你這張臉,因為你這張臉從前很是肖似晏家的那個賤人而已。」
觀若的後背不自覺的靠上了板壁,她需要一點力量,才能讓自己坐穩。又是晏家……她們口中的晏氏賤人……是……晏皇后。
呂婕妤的話像是一條無形的白綾,暗處有一個人走出來,將這條白綾繞上了她的脖頸,還沒有到收緊的時候。
「你知道晏氏賤人的閨名是什麼嗎?是晏衡。他日日喚你阿珩,究竟是哪一個『衡』?」
暗處的那個人似乎還只是在試探,只用了三分力氣。
「承平十三年陛下在灞水邊遇見了你,對不對?你知道他是從何處回來的么?是昭陵,是晏氏賤人埋骨之地。」
「陛下誅滅了晏家百餘口人,卻還保留了她的封號,將她以皇后禮葬進了昭陵,他百年之後的長眠之所。她會睡在他身旁。」
「就是這樣的情意,乍然見到與晏氏年輕時有七分相似的你,你說他會如何做?整座梁宮,恐怕只有你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替身了,殷觀若。」
那隻手的力氣在逐漸的加大,窒息感接踵而至,觀若別過了眼去,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她下意識的將手放在脖頸上,想要扯開那條並不存在的白綾,而一切的掙扎,不過都是徒勞。
「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再來一次,我們還是沒有時間了。」
「不過魚目而已,如何與我姑姑這樣的明珠爭輝。」為他要殺她的原因,更添上一條。
觀若覺得自己已經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板壁不能給她力量,她需要扶著窗欞,才能讓自己勉強坐穩,不在一個存心要欺侮她的人面前失態。
她早該猜到了。
梁帝總是在她面前說起一些她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末了還要問她她還記不記得。她都未曾經歷過,怎可能會記得。
她從前不是沒有聽過這樣的流言,可是永安宮是堅固無比的堡壘。流言在風中,繞過幾圈,漸漸的就消散掉了。在梁宮中生活,最開始的時候每一日她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令她無比依賴的旁人叫她不要聽,不要去想,她也就真的沒有去深究了。
因為是替身,因為她已經不那麼像她,所以可以輕易的拋下,白綾繞頸,不剩絲毫憐惜。
觀若一直都沒有說話,呂婕妤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馬車卻猛然間停下來,觀若死死的抓著窗欞,才沒有讓自己重重的摔在馬車的後壁上。
呂婕妤卻沒有防備,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很快扶著肚子開始呻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