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
觀若一路被鄭嬤嬤推搡著,走到暌違已久的含元殿前的時候,漢白玉鑄就的廣場之上,已經跪了烏泱泱的一片人。
大多是宮變之中倖存的內侍與宮女,也有和她一般被皇帝無情拋下的妃嬪。
曾經輝煌的含元殿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她看見了,德妃立在最前。她很快也被鄭嬤嬤推搡著,跪到了德妃身後。
呂婕妤,穎妃,慧嬪……當時在昭台宮外哭求的女子,她又都見到了。
一整個廣場,除卻坐在眾人之前的兩個男子,只有德妃是站著的。
觀若恭順的低著頭。
她從前不太喜歡德妃,正如德妃也很不喜歡她一樣。她們的年歲差的多,已然是隔輩之人。德妃從不把她看在眼裡,因為她覺得梁帝讓她住在永安宮裡,不過像是養一隻雀鳥,她曾經以此公然羞辱過她。
那時候觀若覺得不是的,她一直想要跟她理論,向她證明不是這樣。
可如今看來,不過就是德妃說的那樣罷了。真相何其殘忍。
她記得前生這時候,她在人群中看見了德妃與穎妃她們,甚至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激動。而此刻,她卻更像一個旁觀者。
在昭台宮中的時候,在她們呼號的聲音忽然消失的時候,她其實以為她們已經死在了皇帝留守在外的兵士手裡。
而皇帝最寵愛她,所以要親手送了她上路。
「真是荒謬。」山間小屋裡的那個少年這樣說,「若我真愛一個人,哪怕是我自己沒了性命,我也會盼望著她活下去。」
她忘了自己當時說了什麼了。
從前她最害怕聽見別人說,梁帝其實並不愛她,不過是像養著一隻漂亮的雀鳥一般養著她而已,她只是玩物,和一支寶石髮釵,和一幅古籍字畫沒有分別。
她總想要反駁,迫切的想要去證明在當時沒法證明的東西。
那一次她應該是沒有反駁他的,因為她也覺得他說的才是對的,因為她已看過了結局,昭台宮裡的事情已經反過來向她證明了一切。
今日她看著跪在她身旁的這些女子,心中只感覺到了深重的悲哀。她們都是被拋下的人——而他明明知道被他拋下的女人,最後會是什麼下場。
她們只是在苟活而已,等著不得不死去的那天。
她不想要德妃的氣節,甚至連抬頭都不想。她脖頸上的傷痕告訴她,你要恭順些,再恭順些,然後去前生一般逃出去,活下去。
她們面前的兩個男子,一個是隴西李家的郎君,另一個就是方才提到的「晏將軍」。前生她就沒有搞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她記得皇帝說過的話。
「朕這一生,成也晏家人,敗也晏家人。」晏家人扼住了帝王的咽喉,所以她對晏家人有一種本能的恐懼。
德妃在大聲的咒罵著他們,而她身後許多人已經開始為自己的命運哀泣。誰也不知道今日她們聚集在這裡,來日等著她們的會是什麼樣的命運。
「……晏家人狼子野心,今日得到了驗證。陛下當年要誅滅你們晏家難道是做錯了?怪只怪他為了晏氏賤人,猶豫了幾分,才釀成今日晏氏竊國大禍!」
觀若很快聽見了甲胄的聲音,劍尖抵在漢白玉的地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有人在向著她們走過來。
和從前她身上環佩叮噹的聲音不同,甲胄碰撞的聲音是沉悶的,在她聽來,無異於喪鐘。
「晏家人該不該死,鍾家的人最不配評論。你口中的『晏氏賤人』是梁朝的皇后,你不過是被梁帝拋下,沒有絲毫價值的俘虜,你不配提及她。」
青年將領的聲音很冷靜,像是一點也沒有被她的咒罵所影響。反而是觀若一聽見他的聲音,就下意識的抬起了頭。
這聲音太熟悉了,曾經陪伴她度過了幾百個山中的日夜。這聲音像是一把火,燒盡了她心中因她醒於此刻而生的惶惑。
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長相,他的佩劍被他舉起,在日光下反射的光芒晃花了她的眼睛,下一刻有什麼濺到了她的面頰上,德妃沒法再站立,重重的摔在了她面前。
離德妃最近的穎妃瞬間被嚇的往後仰了過去,帶倒了她身後一片宮人,懷著身孕的呂婕妤也扶著肚子昏迷了過去。
人群中響起一陣驚惶之聲,有人在哀哀悲泣,觀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的不知所措,腦海中一片空白。她茫然的伸手往自己的面頰上抹了一把,手指停留在眼前,艷紅一片,是德妃的血。
她的手在發抖,可是她好像連控制它落下來的力氣都沒有。
「不必和輸家講道理,這是高熠教會我們晏家的道理。」他的聲音並不太大,但一定傳到了跪伏於地的每一個人耳中,每一個人心中。
前生明明不是這樣的,前生一直到她跟著眉瑾逃走,德妃還一直活得好好的。「晏將軍」沒有殺她,也沒有殺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今日是為什麼?殺雞儆猴?
有什麼事不一樣了。她沒有勇氣再抬頭,去驗證自己的猜想。而她原本也是不應該因為這聲音的出現而感到欣喜的,她方才的舉動已經太冒險了。
「這個老婦出言不遜,殺了也便殺了。梁帝一把年紀,艷福倒是不淺,瞧瞧這一個個的,都是沉魚落雁之姿。服侍一個老頭有什麼趣味,往後時日還長——」
那位李家郎君的聲音戛然而止,可是誰都聽的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有德妃的例子在前,沒有一個人敢再說一句話。
那位晏將軍已經走回了他身邊,像是嫌他方才用的劍晦氣,將它扔在了地上。長劍落地的清脆聲響,讓有些膽小些的宮女與妃嬪又開始止不住的發抖。
晏將軍開了口,若聲音有形,應當如他身上的甲胄一般堅硬冰涼,「玄耀,留著她們還有用處。」
觀若手上的鮮血漸漸乾涸,又被她手心慢慢生出來的汗水打濕,一片黏黏膩膩。她是不會認錯他的聲音的,除非這世間有兩個人的聲音也是一模一樣的。
只是他從前和他說話,並不會一字一頓,冰涼的像甲胄,反而總是帶著一點少年獨有的狡黠,像是又有陽光照進了她的生活里,照進了永遠被困在昭台宮中的那個女子心裡。
「明之,你怎麼總是這樣正經?」被稱作「玄耀」的男子輕輕笑了笑,「早些找個女子陪陪你,知道了這銷魂的滋味,你就不會總是這樣板著臉了。」
他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下,語氣輕浮,「珩妃殷氏在何處?」
驟然被點到,周圍有無數的目光落在觀若身上。她們尚且不知道落在她身上的將是什麼命運,便已經如往常一般開始嫉恨。
觀若抬起了頭,迎上了李玄耀的目光。
他很快也把在人群中逡巡的目光落在了觀若身上。此時她面色慘白,面頰上還有洗刷不去的德妃的血,看來應當是有幾分可怖的。
李玄耀卻很快笑起來,「明之,你快過來。難怪梁帝如此念念不忘,三年金屋藏嬌,果然是個難得的美人。只可惜,被你這不解風情的豎子壞了好事。」
「梁帝私下裡有沒有做什麼,永安宮中人已經被屠戮殆盡,沒有人知道了。可昨日原該是她的花燭之夜,既是被你破壞的,不如就由你來還她吧。」
觀若只聽見了一句話,永安宮中人……她死死的咬住唇,不肯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前生她也沒有再見過她們,她以為她們總有幾個能和她今日一樣,跪在含元殿前的廣場之上,有機會活下去。原來……
李玄耀的神情始終帶著幾分戲謔,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德妃的屍首被拖開了,在地面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她以為她住在山中,已經逃離開了的戰爭和死亡帶來的陰影,頃刻間又回到了她眼前。
她剋制不住的發起抖來,像那些第一次經歷戰亂的宮人一樣。
晏將軍慢慢的走到她面前,和李玄耀並肩,右手始終按在空空如也的刀鞘上。
片刻之後,他蹲下身來,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又用另一隻手,和著她的淚擦去了她臉上的血跡。
觀若對上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