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寬容
林麟淡淡的說道,卻有一絲落寞。他想起了那個人驚恐的目光,和他當時狀如嗜血的眼神。那是噩夢,揮之不去,特別當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那個女子所為的時候,更是心寒。
本不是魔鬼,卻為何要變成魔鬼。
林風讓他離開,他卻苦笑,往哪裏走?且不說天下之下,莫非王土。就那無辜死去的冤魂就能跟著他一輩子,躲也躲不過去。
那一年,他才是個十一歲的小孩。
之後他就像魔怔了一樣,一邊躲著官府的追捕,一邊扛著把大刀在大街上亂竄。驚奇的是就他這三腳貓的功夫官兵也追不到他,當時還欣欣自喜嘲笑官府的無能,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必是林風在他身後幫了不少忙。
這種荒唐痛苦的生活一直持續,直到有一天他看上了音宜,帶著把大刀把她扛了回去,大笑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這等美好的人,從了本大爺如何?”
一切的慌亂和恐懼到此戛然而止。
要不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好色?殘暴?無能?低賤?他不知道。或許會在牢中苦守一生。
是音宜給了她全新的生命,雖然他從未這麽說過,雖然她從未這麽認為。
他曾經,是那麽的喜歡林紅淚。
林麟睜開眼睛,看向一邊站著的音宜。她正低頭看著奏章,那般的溫婉賢淑,褪去了年少時的靈動和猖狂,她安靜的就像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如此看來,她仿佛和其他的人沒什麽不同,但是林麟知道,她的一切都不像表麵看去的那樣,她熱情,正義,固執,善良。
她是唯一的她,五光十色的女子,燦爛熱情如同一朵五色花一樣的她。
他站起身,向他們告辭,音宜和劉辛韞輕點頭,他的眼神在音宜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就感受到了旁邊有些慍怒的目光。
他低頭輕笑,推開了房門。
“去把窗戶打開。”
屋內,劉辛韞輕聲道,“也不知道明天是什麽樣的。”
窗戶打開,一陣涼氣湧入,音宜又關上,走到炭火旁暖了一會兒才道,“更涼了,大雪怕是不遠了。”
劉辛韞輕應了一聲,很久後才道,“到時,你不要害怕,沒事。”
“嗯。”音宜抬起頭來,“我不怕。”
我不怕鐵蹄入侵的轟隆聲,卻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
她深吸了口氣,專心看著紅彤彤的火焰,火光很美,透過它看到的全是美好的東西。
半夜,外麵的風聲一聲接著一聲,音宜揉揉眼睛爬起來,去外麵打開了房門。
下雪了。
毛絨絨的小雪,一個個的飄落下來,風聲很大,它們卻很柔軟,溫柔的飛下來,絲毫沒有打亂這寂靜的夜,不注意的話,根本關注不到這些暗夜裏的小精靈。
音宜伸手接了一枚雪粒,打開門回去的時候它就融化在手心,然後,不見蹤影了。她看向劉辛韞,他穩穩的睡著,臉上泛著不自然的潮紅,他的病越來越重了。
轟隆隆的馬蹄聲踏碎了宮牆外的寂靜,空曠的大殿上,音宜和劉辛韞相鄰而坐,她為他披上一件披風,平靜的看著門外。
小太監慌亂的衝進來,話都說不利索,結結巴巴道,“聖上,不好了,睿王帶著軍隊衝進來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劉辛韞平靜的說道,轉頭對著音宜輕笑。
“聖上。奴才的意思是,聖上還是暫且離開罷,情況緊急,外麵擁兵的親王是趕不回來的,在這裏呆著會引來禍患,聖上。”
“你下去吧。”
聽著這般肺腑之言,劉辛韞的臉色並沒有絲毫的變化。
太監一步三回頭的走開了,劉辛韞微垂著眼睛,靜靜的呆著,一言不發。
“聖上。”音宜輕柔的叫,在劉辛韞看過來的時候展顏一笑,“聖上怕是沒有見過音宜撫琴罷。”
劉辛韞輕輕的搖了搖頭。
“如此,那我們就在琴聲中等著睿王爺的到來吧。”她柔柔的笑,走到古琴旁坐下,輕撫琴弦,發出了叮咚的聲響,她偏頭讚道,“的確是好琴,隻是可惜這些天竟是忽略了它。”
“不用急。”
劉辛韞輕聲說道,琉璃般的眸子看著她,聲音輕柔卻真摯,“在以後的時間裏,這皇宮中的樂器,你可以隨便用。”
音宜隻覺得鼻子一酸,手指的撥動便是沒了力氣,她看向一邊,勉強的笑,“說什麽呢,你會在的。”
劉辛韞笑了起來,與以往相比,沒了健康的銳氣,卻帶著一絲解脫,他垂下眼,聲音中卻有絲黯然,“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聽我彈首曲子吧。”音宜說道,“這曲終了,一切便都結束了。”
“恩。”
劉辛韞柔柔的應,輕輕淡淡的笑。
輕如流水的琴音,一直都是那樣的調子。音宜的琴聲本是流暢中帶著幾絲鋒利的,可是如今再彈,卻輕柔的像水中隨波逐流的魚。劉辛韞閉著眼睛,一切都很平靜,就好像逼宮的鐵騎沒有衝到宮門前,就好像一切還是平日裏的國泰民安,就好像,這樣美好的日子還很長。
音宜低頭彈琴,眼淚卻一滴滴的落下來,滴落到琴弦上,沁入到琴身裏麵,然後沒了蹤影。
她聽到門外越來越大的喧嘩聲,琴聲的節奏越來越快,到了最後,甚至已經帶上了鏗鏘的征伐之聲。
劉辛韞睜開了眼睛。
穿著鎧甲的禁衛兵慢慢退回了大殿,擋在劉辛韞和音宜的前麵。
裝備精良的士兵,帶著一身涼氣,推門而入。劉淇睿進來的時候,淺黃色的蟒服是那般的惹人眼目,與劉辛韞身上穿著的龍袍相映成輝。他徑自向裏麵走過來,卻被林麟擋住,劉辛韞平靜的說道,“讓他過來。”
林麟看了一眼劉辛韞,又看了一眼音宜,走到劉辛韞的身邊站定。
劉淇睿看著音宜,眼神越發冷厲,突然走到她身邊,一揮手甩了放在案上的古琴。古琴掉落在地,琴弦斷掉,發出幾聲響後就沉寂了下來。音宜抬頭看了他一眼,麵色平靜,雍容華貴的站起身,走到劉辛韞身邊站定。
門口突然傳來了笑聲,沈思行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從門外走進,臉上的笑極為得意,向著他們點了點頭,“聖上,睿王爺,宜妃,林統領。”
劉辛韞站起身有些困難,音宜急忙上前扶著,他站起來,咳了咳才道,“睿兒,有何事嗎?”
劉淇睿的神情明顯變了變。
沈思行哈哈大笑,“如今形勢已定,聖上倒是認了我們王爺這個弟弟了,以前睿王力單勢薄的時候,倒沒見到聖上拿他當親人對待。”
“皇兄身體不好,皇位上的事情太過繁瑣,不如就交給本王代勞吧,如此皇兄也可以好好休息。”劉淇睿淡淡的說道,直視劉辛韞,“聖上向來順應民意,這麽多將領的要求,聖上怕是不會不答應吧。”
劉辛韞的眼睛緩緩掃過站在堂下的士兵,神情卻沒有什麽變化,看向劉淇睿的眼神一般的溫和,“睿兒。”
他輕聲叫他,劉淇睿偏過了頭。
“他是王爺,朕無嗣,而且時日不多,禪位是應該的。”劉辛韞淡淡的說話,音宜的麵色卻緊了緊。
“隻是這皇位不論怎樣,都不能落到他手裏。”劉辛韞淡淡說道,看向站在一旁的沈思行,原本平靜如水的外表下已滿是怒氣,他盯著沈思行,一字一句的說道,“你殺了他,我就把皇位讓給你,沒有篡位之名,光明正大。”
沈思行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退,他轉過身看著劉淇睿,試探著叫道,“睿王爺?”
劉淇睿沒有看他,隻是對劉辛韞說道,“哥哥可說話算話。”
“金口玉言,眾位卿家都在聽著。”
劉淇睿偏頭看向了沈思行。
沈思行的臉色陰暗,陰鷙的盯著他,“睿王爺,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我說了什麽話了?”劉淇睿輕笑,“說要跟宗主平分天下嗎?宗主可真是好笑,這是我劉家的天下,如何跟宗主平分?”
“虎狼之心。”沈思行狠狠的說了一句,隨後向後退了一步,站在蝶舞的身後。劉淇睿並沒有什麽反應,依舊輕輕淡淡的看著他。
“如此,就請聖上降下禪位詔書。”劉淇睿轉過身,向劉辛韞行了個禮,然後冷冷的說道。
“殺了他。”劉辛韞沒有反應,依舊是這一句話,“殺了他我便把詔書給你。”
“別聽他胡說。”沈思行也看著他,“殺了他,然後什麽都有了,總比我們打的兩敗俱傷,最終便宜了他的好,你是忘了死去的雪沁了嗎?”
音宜顫了一下,抬頭看著劉淇睿。
“雪沁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沈雪沁。”劉淇睿說道,回身看著沈思行,“你真的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嗎?”
看著他們兩人,音宜緊張的攥緊了手,劉辛韞卻是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別擔心,我早就說過,他才是真正適合這個皇位的人,而我不過是活著等著這一天罷了。”
劉淇睿果然對沈思行動手了,而讓音宜沒想到的是,蝶舞也是他的人。
一切都像劉辛韞很久之前說的那樣,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發展,沒有任何差錯,可是最後,他卻還是不在了。
他是替劉淇睿死的。
沈思行身邊有劉淇睿的人,而劉淇睿身邊,也有沈思行的人。
他們自始至終,就沒有互相相信過。
在劉辛韞替他擋下一劍的時候,音宜清楚的看到了劉淇睿眼中的驚愕,和擔憂。
那是他這幾個月來,真正流露真情實感的時候。
劉辛韞曾說過,劉淇睿才是最合適這個皇位的人,隻是他需要磨練。
所以先皇和先皇後就派了劉辛韞來磨練他。
劉辛韞的身體不好,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
他就像是一個機器,拿著他最後的壽命,殫精竭慮的為劉淇睿籌謀著一切。桓國的江山還沒有到劉辛韞的手中時就已經岌岌可危了,劉淇睿聽從沈雪沁的話,與太子太師元先生,禮部尚書,工部尚書來往密切,若是在此時將皇位交給他,則桓國必定會落入雪國之手。所以劉辛韞和先皇後,就在先皇的遺體前,上演了逼宮奪位的一幕。
從此所有的苦楚和猜忌都自己一個人擔著。
劉淇睿生性善良溫和,他對劉辛韞有著很深的情感,但是這種感情,對劉辛韞也有,對沈雪沁也有。
所以劉辛韞需要磨掉他那天真的善良,而音宜的出現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音宜奪得了劉淇睿的愛,這無疑是幫了劉辛韞好大一個忙。
所以一切也結束的早了些,也結束的容易了些。
隻是他還是死了。
帶著他的使命、執念、忠誠、孝心、愛心一起走了。
音宜曾經問過劉辛韞,“要不要把事實告訴他?”
劉辛韞的回答是,“我希望他永遠不要知道。”
奪位之爭順利的不可思議,可能劉淇睿也沒有想到。這最後的一幕,是一個年輕人,花了他所有的年歲和生命才做到的。
皇宮中被太陽映上了一層銀輝,湖麵,音宜和劉辛韞呆過的地方。一身紫衣的女子手捧魚食,正細心的喂著湖中的錦鱗。
身穿明黃錦袍的男子站在她旁邊。
“決定要在這裏呆一輩子嗎?”
“恩,一輩子。”
“在我死後,記得把我跟先皇葬在一起。”
身穿黃袍的男子沒有回答她,轉身離開了。
陽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