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靜水來波
明夫人聽了蕭臨意的話，心頭深深一震。接著，似是從心底隱隱聯繫起什麼一般，看了看女兒認真篤定的眼神，又緩緩移回蕭臨意的身上，心中一時驚亂忐忑，手心沁出汗珠。
蕭臨意見明夫人似有所悟之狀，拱手沉言，聲音卻是溫和而讓人心安。
「正如明夫人現下心中猜想，在下正是十七年前皇宮故人。如今，已是時候，該回去了。」
明夫人的心開始劇烈跳動，接著緩緩站起，墨顏緋見狀快步前來，輕託了母親的手臂。
「阿娘，此路艱險，緋兒已有體會。此前未與您說，緋兒初次下江湖去的時候，和阿冰姐兩次遭遇殺手取命，那背後之人，竟是太子……一路上多虧了珩殿下和殿下身邊的千代少俠相助，我二人才得以安然無虞。如此看來，太子既有殺心，那十七年前之事必有隱情，太子定是不願事情敗露，才選在玄武司查案之人身處江湖之時下殺手。且我早就不願嫁去東宮，想來太子是覺得我已無用，不如一起除了。」
明夫人聞言又是一陣微微顫動。這些事，倒是自己完全未曾想到過的。現在女兒有此言，當年的大皇子亦在面前，明夫人一時難以說出話來。
蕭臨意依舊沉穩立於一邊，謙雅施禮以待。
許久，明夫人終於漸漸開始接受這一切。縱使或許以自己的性子，若歷經變故后還能留著一條命，這一生便隨遇而安在江湖舒心過一輩子了。然而看面前這位殿下和身旁女兒的心地，都並非逆來順受之人。既然如此，自己其他的做不了，那便在背後全心支持。
思及此，明夫人沉緩點了點頭。
「如此，在下敬夫人高義。」蕭臨意拱手相敬，接著道，「夫人放心，在下行事，絕不會牽連墨府。屆時若不得已需墨將軍相助，全看墨將軍心意。」
「蕭公子亦放心。既然緋兒已決定與你一同，想來我們墨家今後便與公子是同路之人。將軍他若在，也會遵心行事，一切為這聖淵安穩。」
「有墨家此番心意，實是聖淵之福。只是需暫先委屈辛苦阿緋，候我一段時日了。阿緋聰慧，行事機靈，日後可隨時前去千韻樓逛逛，在下得空，亦會時常前來探望。」
明夫人微笑點了點頭，墨顏緋聞言亦明媚笑道，「委屈辛苦什麼嘛，比起蕭哥哥要做的，我還一直在慚愧不知能幫上什麼忙……」
「只要阿緋平安快樂，便是幫了我最大的忙～」
墨顏緋與明夫人聞言，一同笑了，舒心與安心。
告別了墨家母女，蕭臨意秘行回至千韻樓。
數日後，太子差人前來通知，於休沐之期，傳蕭樓主入宮獻曲以撫聖心。
當日，蕭臨意換下平日身著的華服，更了一套雅緻公子裝束，雖亦是深赤衣袍，玄靴玄腕，但卸了風流貴氣，顯得秀雅利落了些。
衣袍緊束身形，領口依舊是祥雲金紋，紋內為玄，紋外為赤，發束亦是依舊那般俊美英氣。
和南宮玉鸞借了一把長琴，又找了一支合適的玉笛，便應約前往，乘了太子安排的馬車，去向皇宮的方向。
近了……
蕭臨意輕輕掀開車簾向外探去。
那遠方的宮門，穿越了十七年的時空，再次出現在眼前這麼近的地方，蕭臨意淺淺一笑，心中卻是已然深沉如海。
下了馬車，背了長琴玉笛，循著太子的笑顏相請，蕭臨意步伐沉穩，與身旁這位高高在上的東宮儲君，一同一步一步，穿過了那道恍若隔了一世的宮門。
「蕭樓主，今日宮中休沐，陛下正在後花園，與母后和淑妃一同賞景游歇，當下正是需蕭樓主一曲助興之時。」太子偏頭看向蕭臨意，心想蕭樓主定是對此安排甚覺合適，心中已然感恩相謝了。
蕭臨意猜知太子心思，於是謙言道，「殿下安排周到，一片仁心，在下著實佩服，真是萬謝。不過聽聞淑妃娘娘本就是樂師之女，在下前去，倒是心中忐忑。」
「蕭樓主謙虛了，以樓主之才，想來定可滿父皇與母后歡喜。不然，父皇又何必請你來，平日里多去淑妃那裡走走就是了。」
蕭臨意會意一笑，但同時，嘴角掠過一絲不露痕迹的輕蔑之色，太子當然是全然未覺。
「承蒙殿下如此高看在下，如此，在下定不負殿下所期。」
太子昂首點了點頭，繼續指了路，「請——」
繞過雕欄畫棟之畔，穿行金碧輝煌之間，如歷光陰交錯。
再回故城想來心中百轉千回，此刻蕭臨意心中卻如靜海無波。
但暗流深涌。
物是，人是人亦非。
此刻既然身在此地，今後必握之於掌心。
太子現下心中一定不知，這對自己來說，是一條多麼熟悉的路吧。
如今這樣陌生地走著，不知盡頭那人……
是陌生還是熟悉……
他身旁坐著明艷惑人的蘇皇后，稍遠處是樂淑妃，和那小皇子昆吾璘。
終歸還是陌生的。
陌生的嗎？
……
走近了……
太子跪行臣禮，蕭臨意亦從容相跪其後。
「兒臣見過父皇，母后，淑妃娘娘。」
「微民見過陛下，見過二位娘娘，陛下萬歲，皇后金安。」蕭臨意語音醇穩，悠揚。
昭聖帝免了二人的禮，蘇皇后終於見到了太子口中一直相提的蕭樓主，當下正不露聲色地深深打量著蕭臨意；皇帝見此人舉止言談甚是不凡，當下心中已是暗暗讚歎，而且……不知為何，從方才起，心頭隱隱有種感覺，這位樂師……
似是，有那麼一種熟悉與親切。
許是此人果真擁有一般人不具備的氣質，還是自己的心病日漸，竟連看這些陌生人心中都胡亂聯想了……
「父皇，這便是兒臣此前和您提過的那位天衡樂師。蕭公子乃聖淵江湖高人，想來今日，父皇可好好舒心賞曲解乏了。」
昭聖帝聽太子一言，心緒漸漸回到此間。
「是啊陛下，不如，我們就先來聽一曲？蕭公子，快請入座～」蘇皇后語調嫵媚。
皇帝點了點頭，看著蘇皇后，眯眼笑了，又使意知會了太子坐於皇後身旁。
蕭臨意依舊面色從容，頷首一笑，「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接著，鋪了長琴，秀指臨弦流連之間，天籟聲飄，悠揚慰心，唯若此間仙臨意，似有神祇祝運來。
皇后心中不由連連讚歎，看向太子，眼中亦皆是讚許之意。
昭聖帝此刻心中似是經久不散的陰霾被一束光亮穿透般，目光亦漸漸亮了起來。
樂淑妃是出身樂師世家之人，當下心中亦是暗暗稱絕。明明是一曲宮廷華貴之曲，確絲毫不沾凡氣，高雅超塵，真真是絕妙。
曲終，意未盡，昭聖帝連連點頭，看向蘇皇后，又看向樂淑妃，見樂淑妃目光盈盈，深深溫笑低頭，心中又多意會，提了音調，不掩欣喜與驚賞，「不知樂師師承何處？家在何方？」
蕭臨意拱手謙言道，「承蒙陛下認可。在下自詡有譜樂天賦，常獨自閉關撥弦譜曲，確實無師自通。家父只是天衡酒家老闆，因思念故土，數年前回西域去了。微民自小在天衡長大，早已習慣此地和樂安詳的風土人情，便決定接了家父的行當，留在天衡了。此前，因緣際會得太子殿下賞識在下薄才，全因殿下伯樂一見，才有此機會得見聖上，實在是在下三生之福分。如今陛下心中認可，微民不勝喜悅，若陛下想聽，在下隨時聽候陛下傳喚。」
昭聖帝聞此言，心中更是點頭稱奇，又看向太子，「看來是多虧了瑀兒，瑀兒隨後想要些什麼獎賞，儘管告訴父皇！」接著轉頭看向蕭臨意，見琴旁一隻白玉長笛，眼中似是閃過一絲觸動與回憶般，最終試探問道，「蕭公子可還會這玉笛？」
「亦是無師略通，陛下可願聽一曲？」蕭臨意不露痕迹地觀察著陛下的神情變化，心中漸漸地暗暗想著什麼。見昭聖帝似是猶豫又似是期待的神情，蕭臨意緩緩銜了長笛，輕輕起身，「那在下就續一曲，因這笛聲一起，常是身隨而動，望陛下准許微民起身，恕在下私擾這後園之罪。」
昭聖帝被帶起了思緒，點了點頭，「樂師不必如此拘謹，請——」
蕭臨意頷首一禮，接著，輕步徜徉開去，玉笛一橫，長睫一低，指梢一動，樂聲似由天境而至，浸潤四海八荒……
悠揚撫心之間，昭聖帝，蘇皇后，太子，樂淑妃，小皇子，似均沉醉其中。
蕭臨意不知不覺步入一處幽木之後，繼而驚鴻一韻，昭聖帝如靜海之心，突然泛起粼粼微波，越暈越遠，波動愈來愈加起伏，然而緊接著，隨著樂聲繼續撫心而過，心中漸漸平靜下來，終於回到了靜水安和的模樣。
昭聖帝那不露痕迹的眼波一動，旁人未曾發覺。
然這一切微妙的變化，盡數被蕭臨意看在眼底。
蕭臨意長睫低閉之間，雙眼暗藏的幽幽深波，亦漸漸回歸平柔。
當下，心中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