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於桃
故事從哪開始呢?我盯著眼前潔白平整的牆面上沾上了打翻的啤酒和可樂,滿地的煙頭和食品袋這樣想著。不用去看客廳,她肯定已經走了。我了解她。對了,沒有自我介紹顯得我很不嚴謹,雖然我從來不是一個嚴謹的人,但我嚮往嚴謹,就像彼時的我嚮往她一樣。
我叫灼。灼傷的灼。這個名字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樣跟父母的文化有關。其實我父親是一個永遠滿嘴煙味的挖掘機司機,我母親永遠手裡握著一把瓜子出入我長大的小鎮子的各個麻將館里。這個名字的來源是醫生。我的左肩有一片胎記,接生的醫生因為這個還特意跟我父母講過這件事。他說這是他這麼多年看過的所有胎記裡面最像灼傷的一個。我也因此得名。最諷刺的莫過於這是我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可以區別於他人的痕迹。是的,痕迹。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見過的信仰千奇百怪。有人信佛,有人信耶穌,有人信人。而我信生死。不是信命,我只信生死。而每個人之所以要在世界上受一遭苦,為的就是能留下來一些痕迹。
有的人住在湯臣一品里,出入開豪車,穿的用的都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可他們跟我一樣沒有痕迹。說來奇怪,我就是想讓別人在我故去之後還能想著我。我一直想這麼做,可是我一直都沒什麼機會。不像她。我一直感覺她那種人長大會有大出息。不止是我,蒼也這麼說。
蒼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能稱之為朋友的人少之又少,而他是我的朋友。至少在十八歲之前,這點毋庸置疑。
我仍然記得那個小學三年級的下午。記得很清楚。清楚到我還記得蒼蠅落在我前面的老師身上五次。我當時站在第一排,帶著嶄新的紅領巾,是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花一塊錢買來的。那條舊的被我放在家裡,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我依舊會帶著它上學。至於我平時除了賭博和喝酒對另外的事不會花一分錢的父母來說,這條紅領巾是為了我下次得獎而準備的。奇怪,大人好像只會為了自己的面子花錢。至於那張在我學生時代唯一的獎狀我也記得很清楚,是進步獎。一二三等獎都被學習恨不得考比滿分更高分的老師的子女包攬。而我的獎是為了鼓勵我第一次從倒數前十考到了班裡前十而給我頒的。我後來一直覺得這個獎是為了讓我繼續努力讓數學老師的女兒和隔壁班語文老師的兒子不再輪著成為我們年級的第一第二。而當時,不開任何玩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分,我真的覺得那張獎狀發著光。經歷了學校領導的漫長的講話之後就開始給各個年級的學生頒獎。領導總是愛扯一些有的沒的事,是為了凸顯他的地位或者是享受別人或敬畏或崇拜的目光不得而知,我以後也沒能知道。
然後就到了頒獎的環節。教導主任開始一個一個念名字。從六年級開始。我記得緊張的滿手都是汗。腦子裡一直重複著班主任交代的例行公事的領獎環節:上台-從左手邊數的第三個領導手裡拿獎狀-鞠躬-轉過來向台底下的人敬禮-從右手邊下台。耳朵一直聽著我的名字。可我等了好久都沒聽到,於是我開始胡思亂想。我總愛胡思亂想。「是不是我的獎狀丟了?」「是不是領導改主意把我的獎狀收回去了?」於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恐懼是什麼感覺。大夏天我感覺不到太陽和空氣的炎熱溫度,反而手腳冰涼。我惶恐的等待。我開始數數。就像小時候等父母回家一樣,從一數到十。再從一數到十。數了八九次之後,突然老師轉過頭對我說:「你不上去領獎還愣在這幹嘛?」話語裡帶著一絲惱怒和急迫,我才如夢初醒的快步走向了從三年級各班魚貫而出的領獎隊伍。直到走在上主席台的台階上的時候,我才感覺到陽光曬到我得後頸上,火辣辣的疼。我快步走到領導面前,拿到獎狀對他鞠了一躬之後迫不及待的轉過身子面向同學們。我的目光在搜索著她。桃。一個個子不高,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我喜歡她。可我當時不知道什麼叫喜歡。我只覺得如果能每周不用換位置,可以每周都坐在她後面看著她上課,看著她在課本上寫寫畫畫就是最開心的事。那時候最期待的事往往是她忘帶鉛筆,她會轉過頭來低聲的問我借。所以我特意問蒼要了一隻嶄新的鉛筆,是黃色的,牌子是長城。
所以聽蒼說過的人一過三十歲就容易將小時候的事記得清楚的話果然不假。他說的話都是對的。因為他是我這麼多年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我努力的在底下黑壓壓的人頭中尋找她。我偷偷數過。她是第六個。等我找到她時,卻看到她盯著地面,似乎對台上的事漠不關心。我瞬間覺得頭頂的陽光變成了家裡煤爐里燒的煤一樣。黯淡且熱。
等下一批的名字被念出來的時候,我逃也似的跑下了台。等到了隊伍里之後我突然覺得不舒服,可哪裡不舒服又說不上來。後來我終於知道這種感覺只有我被遺棄了之後才會出現。
我將自己從回憶中扯出來,從桌上摸出了一包煙,湊到嘴邊點起。早晨的太陽照在我的胡茬上,暖洋洋的。我突然開始想我的校服。小學的丑的要死的校服。不知道它現在在哪,正如我現在也不知道桃在哪一樣。
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我想她。我想念她。我很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