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兵鋒(三)
眼下,他卻是突生急智,開口道:「道長一詞,或許並非小子首創,自東漢張天師創教以來,便有坤道、乾道之說,至於天師,似乎都是一群玩弄靈鬼的人,我觀道長,道長卻並非馭鬼,而是御劍,所以,不該稱之為天師,至於這道長二字,其中長字,賢者為尊,先者為長,道長可是嫌棄長字不夠,得稱呼閣下為道尊?」
老道愕然,眉頭微微一皺,道:「道尊也不錯,待我開宗立派,或可令世人稱之!」
說著這話,老道緩緩蹲下身子,將手搭在李華堂胸口,輸入真氣,幫李華堂簡略的治療了一番。
隨後,卻是皺著眉道:「小郎君這傷勢,實在太重,不知小郎君家在何方?老夫送你回去,在家中調養,總要方便許多。」
李華堂神色黯淡了下來:「小子已無家可歸。」
老道卻是輕輕一嘆:「莫不是北國士族?失了宗族,即便在如何才華橫溢,在那九品中正中,卻也沒有你的容身之所了,既如此,你先隨我回去,養好傷勢,再去尋覓出路。」
言罷,老道也不管其他,便將手中捧著的藥草揉碎,道:「吃下,可活血化瘀。」
李華堂點頭,將那藥草放到嘴裡,劇烈的苦澀席捲舌蕾,自我安慰著良藥苦口利於病,才沒一口吐出來。。
卻在吃了一半時,猛然間瞥到那隻奄奄一息的花豹,卻是輕輕一嘆,道:「道長可否將此藥草給那花豹吃下?」
老道痴的一聲笑了:「婦人之仁,這大貓方才還欲吃你,你現在卻要救它?這樣可不能在這亂世活命,怪不得流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
李華堂皺眉,高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又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說,道長莫非這點慈悲心也沒有?」
這也怪後世佛教盛行,大家都不能區分道教的教義了,總是把佛教的一些東西給套在道教腦袋上,這才讓李華堂說出這些不著調的話。
果然,李華堂話音落下,老道便一臉不悅:「浮屠?慈悲?你莫不是靈隱寺胡佛弟子?你可知那胡佛在中原大地做了甚?你不知道?那老夫來告訴你,他們嘴裡說著慈悲,手裡拿著屠刀,凡是違背他們教義的,一律誅殺!」
「甚至,為了勸說一家人放棄親情加入胡佛,其間大能者作祟,將此人已逝父母的靈魂拘來,化作野狼,讓這野狼吃了此人兒女,此人最後為兒女復仇,殺了他父母靈魂所化的野狼,讓其父母連靈魂都灰飛煙滅,最後,胡佛才告知此人來龍去脈,此人大哭之後,投入胡佛!」
「如此慘絕人寰、滅絕人性之事,是慈悲么?」老道士大聲質問道。
「這是傳教之事,有著齷齪,或可以理解,然後,俗世之中,長生錢你可知曉?後秦國內,國君姚萇尊佛,於是舉國修廟,其和尚不事生產,坐擁良田萬頃,將其租與佃戶,收泰半之租,佃戶一年收成需上交八成,剩下兩成如何足食?於是乎,寺廟設立長生錢,借一斗糧給佃戶,便要來年還一旦,久而久之,佃戶盡皆自殺求解脫!這可是慈悲?」(別懷疑,中國的高利貸就是興起於佛教的長生錢,在當時是弄得民怨四起的東西,可惜,下層人的忍耐都比較久,不過也因此導致了好幾次滅佛事件。)
李華堂呆愣了半晌,細細品味著那個故事以及長生錢,再想著後世那些被高利貸逼死的人,最終內心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怒斥:「禿驢!」
「禿驢?」老道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得極為暢快:「還真就是禿驢,畜生而已,也敢言慈悲?!」
李華堂只覺得老道這言語極為契合他心裡的想法,這句「畜生而已,也敢言慈悲?」更是說到他心坎里了。
由此,他漸漸回憶起了當年學儒家哲學的時候,老師有提到過佛教,從而也提到過三武一宗滅佛事件。
「按道長所說,胡佛不事生產,還得寸進尺壓榨佃戶,幾乎使得民不聊生,記得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胡佛所為,幾乎是在亂天下之本,朝廷……」他本想問朝廷為何不管,卻突然想到這是風雨飄搖的東晉,外有五胡,內有士族豪門,就算對胡佛不滿也無力征伐。
老道長則輕輕一嘆:「在那東晉看來,胡佛猖獗之處不過是後秦關中之地而已,損敵則為益己,何必多管閑事。」
「可那關中黔首皆是我華夏子弟啊!」李華堂大聲說道:「王師何時才能北定中原?還我青天白日?」
「北定中原?青天白日?」老道長慢慢的品味著這些詞句,再聯繫上之前李華堂言語中多有引經據典,不由得對李華堂的來歷有了好奇。
老道士輕輕一笑:「小郎君實屬豐才俊逸,卻不知是哪家子弟?」
李華堂微微一愣,思慮起九品中正的事來,說白了,這個時代的九品中正就是依據一個人的名氣來定論的。
顯然,剛才自己的言論讓這老道士好奇了,那麼,現在自報一下名號,這第一點名氣就能打出去,以後,若能參與九品中正的考核,在這東晉小朝廷當個一官半職的,也就沒問題了。
那樣,好歹算是把物質基礎給解決了。
李華堂略微自謙,開口道:「秣陵李氏,李華堂,不,或許從昨日起,我已經被秣陵李氏除名了。」
老道士微微沉思,便開口:「可是當年南遷至秣陵的洛陽李氏?」
「正是。」
「那,你可知曉李御征?」老道再次問道。
「李御征正是家父,卻已經病逝,正因家父病逝,小子才遭驅逐。」李華堂繼續開口,聲音中多了許多無奈與辛酸。
老道士眸中流露出奇異的光彩,隨後看向李華堂:「可覺得小腹發熱?」
老道士不說還好,他一說,李華堂還真就覺得小腹一陣發熱,不由有些驚慌,隨後又壓下驚慌,問道:「藥效發作?」
「正是藥效發作,此時正需疾行,化煉藥力,且隨老夫歸山休養,來日再作打算。」
言畢,老道士拉著李華堂便要走。
李華堂卻用力甩開了老道的手,道:「胡佛骯髒,卻不是不救生的緣由,道長可還記得我說的那句話?」
「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德經》有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老道自言自語,隨後,眼中浮現清明:「要救,你自行去救,若做不到,也怪不得老夫。」
李華堂微微張了張嘴,卻沒再多說。
他也來了脾氣,縱然他的傷勢已經到了慘不忍睹的境界,卻還是匍匐著,一點一點的爬過去。
他卻沒發現,看著他爬過去的老道士,嘴角流露出一絲欣慰。
畢竟傷勢慘重,直到過去了快一百息的時間,李華堂才爬完這五六丈的距離,伸手擦了擦額角的汗珠。
這才將草藥遞到花豹嘴邊。
輕聲道:「吃吧,吃下它,可以活命!」
花豹縱然及不上那猛虎,卻也是有了些許靈智的生靈。
它聽懂了李華堂的言語。
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同意遍體鱗傷的人族,花豹的眼中泛起了一絲霧氣。
在李華堂殷切的目光下,它輕輕的張開了嘴,像家犬一樣,微微的張開嘴,旁邊的唇翻起來,露出了潔白鋒利的獠牙。
然而這一次,露出的獠牙卻並沒有殺氣。
小心的呲著牙,緩慢的將藥草接過去,花豹一點一點的張嘴嚼著,興許是藥草太苦,它的眼角流下了淚珠。
看到這一幕,李華堂笑了,特別開心的笑了。
花豹則湊上來,伸出滿是倒刺的舌頭,舔了過來……
與之同時,李華堂只覺得小腹內一股熱氣倏地竄向四肢百骸,殘破的身軀好似受到了溫養一般,不再如之前那般一動就疼得要死了。
老道則是目光柔和的看著這一幕,輕聲道:「看來老夫沒救錯人,既然已經做了該做的,那就走吧。」
本需要疾行來煉化的藥力,被這一路爬行煉化,老道則不再浪費時間,卻是直接拎著李華堂便飄然而上……
三日後,群山之間。
因昨夜下了場小雨,山間霧氣濃重,在飄蕩的白霧間,山林若隱若現,恍然如仙境。
李華堂從木榻上跳下來,透過紗窗痴痴的看著仙境一般的風光。
經過三日的調理,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許多,至少下地行走已經不成問題。
他此時懷著感激,便想先去向那老道士道謝。
出了門,深深的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卻見這院子間,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
更是在這院子七八間屋舍竄了一圈,也沒發現老道士的身影。
正當他以為自己被老道士拋棄在這深山老林的時候,透過院門看見,在院子前方的場地間,有著一個道童打扮的童子,正坐在那松樹下打坐修行。
他一時好奇,便走過去,仔細的觀察著。
什麼嘛,小說里都特么騙人的,這道童修鍊吐納的時候,也沒見鼻孔那兒有兩條白色長龍啊。
無聊之下,他便開始在這場地周圍走動起來。
這時,他才發現,這處院子,居然處在懸崖頂端,場地四周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唯有東面的懸崖上有著一條崎嶇小徑。
但是,這小徑卻綿延在五六十度的斜坡上,其間怪石嶙峋,虯龍般盤結著身形奇異的松柏與雜木,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由好奇,凡人能不能從這小徑爬上來。
這麼一想,他覺得,這小道童應該也不是凡人。
不說這小道童能像老道士那樣飄然若仙的御劍殺人,至少,玩玩那手飄來盪去的輕功是沒問題的吧。
但是,貿然打攪人家修行好像也不太合適。
於是他抑制住自己內心的好奇,就老老實實的站在懸崖邊看那萬山光景。
迷迷濛蒙的白霧繚繞在林間,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內心很是寧靜安詳。
不由自主的想要打打太極拳。
這太極拳還是在大學時體育課學的,攏共八式,既不是陳氏四十二式太極,也不是武當十三式太極,據說是任課老師自創的……
起手式,單反手,雲手……
就這樣沿著記憶中的動作,李華堂開始緩慢的打起太極來。
一絲絲柔和安詳的韻味隨著他的太極而流動起來。
這股安詳柔和的韻味隨著野馬分鬃的招式出現時,達到了最為激烈的程度。
樹下的小道童似乎感受到了周圍的氣機變化,猛然間驚醒過來,好奇的看著李華堂的拳法,雖然覺得這拳法的套路招式極其的簡單,卻竟然記不住套路招式的連續。
只覺得其中渾然若一,連綿不絕。
小道童便蹲在旁邊,雙手撐著臉頰,靜靜的看起來,卻又有些擔心,對方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偷師?
李華堂則在打太極的過程中,彷彿陷入了一種空靈寂滅的狀態之中,將這八式太極打完一遍之後,卻並沒有就此停下。
而是從單反手開始,繼續打第二遍,如此周而復始、循環往落,竟然沒有絲毫突兀之處。
反而顯得,這八式太極本就是如此生生不息一般。
小道童一時竟看得呆了,再也不去糾結是否偷師的問題。
他不過才隨老道修行了三年,前兩年半乾的都是端茶倒水的活,這半年來才開始修行,只是堪堪到了百日築基的階段,境界有限,品味不出太極中蘊含的意味與境界,只是懵懵懂懂的覺得這般拳法特別的賞心悅目。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由太極引發而出的氣機便越來越劇烈。
那濃烈至極的氣機幾乎已經將整個山頭都籠罩在了其中,甚至,只需抬頭一看,便能隱隱察覺到上空的空氣有著微微的波動。
到這一步,李華堂則已經脫離了一招一式的藩籬,並不嚴格的遵守著八式的順序,而是隨心所欲的打起太極來,可以第一式過後就接第八式,也可以接其他任何一式。
這樣打出來,非但沒有不和諧的感覺,反而讓唯一的觀眾覺得耳目一新。
不拘一格才是魏晉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