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腳、大腳與鞋
阿婆的腳是半文明的小腳。聽她說先前裹了一段時間,解放了,就放了。阿婆抽水煙壺的時候,有個習慣性的動作,總愛把腿收起來,蜷縮著腿,上面一口一口地吸煙,下面用手撫摸自己的腳板,從腳指到腳後跟,又從腳後跟到腳指,一遍又一遍,緩緩的,很享用的樣子。
她的一點陳年舊事,也順著那瘦長的腳掌,弓彎的腳背慢慢地講出來。她說:「別看腳小,走的路可不短咧。」信宜、高州、化州、茂名、電白,還有羅定,鄰近的哪些縣、哪些鎮,她都走過。串連那陣子,從天沒亮走到天黑,一天幾十里地。好在到了一個地方,總有熱情周到的接待,好吃好住,有人端上滾燙的水來泡腳,還幫著一個一個挑血泡。
我聽得懵懵懂懂。印下了一個強烈的烙記——「串連」,很多人走了長長的路。
阿婆的腳力,我是當真見識過的。我們家居山區,屋子安在半山腰,出門要下坡,進門還要爬山。阿婆走起路來顫顫悠悠,那一晃一晃的背影真象山風中搖曳的竹尾。可就在你不經意的出神之間,阿婆的身影已經從你眼前飄走,或是從遠處的一個小黑點,真真實實地站在了你面前,背上還搭著一捆豬草。
那時似乎有了公路,但車極少,錢更少,走親戚串門只有走路。阿婆的女兒,我的大姑、二姑、三姑都嫁得有些遠,去探她們都得早早出門,太陽偏西了才到。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走路去探親戚的機會,通常是我背著個小布袋,拉牽著阿婆的手去的。那時,鄉居鄰里都愛話笑我,阿樓,拿布袋去!阿婆去探親戚啰。
路很遠。我就那樣跟著阿婆走。穿過了田壟,沿著河邊走。坐過了拉繩索的渡船,逆著水溪上山。順著山脊小道,走了一座座山峰。下山後,又走過一座架著兩三根木頭的小橋,才遠遠瞧見三姑家的裊裊炊煙。
阿婆是個極愛乾淨的人。走到了河邊、溪邊,她總叫我歇歇,自個則這兒洗洗,那兒洗洗,她那細長的腳總是白白凈凈。
我的腳,大,粗,且黑。完全不像一個女孩子家的腳,這是我進城以後審視覺察出來的。可早些時候誰在乎它的長勢啊,連一雙鞋都沒有。
記得小學二年級的一天,班主任說:「明天有上級領導到學校檢查工作,同學們都要穿鞋子來,不穿鞋子,不文明,不禮貌。」同學們「嘩」地叫了一聲。我偷偷掃了一眼地下,書桌底下幾十雙光腳,灰溜溜,臟稀稀。經老師這麼一說,大家都覺得不穿鞋是不文明不禮貌的了,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地下裂了條縫鑽進去,一隻腳蹭著另一隻腳,雙腳緊緊併攏。
次日,同學們在校門前整整齊齊地排隊迎接,笑容很燦爛,掌也拍得很響。腳下清一色的拖鞋,有的腳小鞋大,腳指都伸出鞋頭去了才把鞋扒住;有的腳大鞋小,半截腳後跟踩在了泥地上。老師一瞧見我們這副樣子,那神情真是又想笑,又想罵,可終究什麼也沒說。一般人家裡,都是幾個人共穿一對拖鞋,白天捨不得穿,那也是晚上輪流穿,誰先洗,誰先穿,洗完了上床,下一個洗再穿。我想,老師是知道這事的。所以,他不說了。
沒有鞋的日子,一點兒不影響走路。山裡,田裡,樹上,水下,哪裡都走到了。打柴,放牛,趕圩,什麼事都幹了。晚上,阿婆點著煤油燈吸煙,也給我挑腳上的刺。她這邊手緊緊擠起扎了刺的腳皮,那邊手拿著針在燈火上烤了烤,如螞蟻咬一下子,刺挑出來了。那時腳上到處是傷痕,有石子擦的,也有樹枝刮的,舊痕上面鋪著新痕,一劃一劃,卻不覺得痛。如今傷痕換成了皺紋,一道一道,腳底下生了三個雞眼。有人說,把芹菜葉洗凈,捏成一小把,在雞眼處塗擦,至葉汁擦乾時為止。我做了,不見好。又有人說,每天塗清涼油在雞眼上,再用點燃的香煙去熏烤,讓清涼油溶滲進雞眼內。我做了,也不見好。走路的時候,一陣陣疼。鞋是越穿越高檔了,可腳沒覺得越來越舒服。
我擁有自己的鞋的記憶,是從1986年開始的,那時我到鎮上念初中了,離家遠,吃住都在學校。我除了拖鞋,還有了白球鞋。阿爸說,球鞋買大點的,腳長得快,過兩年還能穿。鞋大了,跑起步來一踏一踏的,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總愛脫了鞋子光著腳跑,乾脆利落,有的同學也這樣,誰也沒笑誰。我們很愛惜鞋,人人買了一袋白色的鞋粉,球鞋洗刷乾淨后,一點點塗上鞋粉,乾的時候如新買來時一般潔白。然而,鞋,不合腳的鞋,成了我心底里抹不掉的傷憶。
我對於鞋子的痴迷,可能就起源於這一段解不開的情結。第一個月領到工資,我給阿婆買了一雙軟軟的布鞋。我想那經過了串連,又走了多少山路的腳,穿上布鞋一定很舒服。當阿婆伸出乾柴似的腳,我的心「倏」地騰空了,阿婆怎麼那麼老了,雙腳只剩骨頭和皮了。那雙布鞋阿婆沒有穿,但是她的臉上很幸福。阿爸進城來看我,我給他買了一雙黑亮亮的皮鞋。我說,城裡人時興穿這個。阿爸活了大半輩子,不是解放鞋,就是拖鞋,他有些興奮地穿著皮鞋回去了。後來他說,皮鞋好雖好,腳總不自然,回到鎮上他又買了對拖鞋。那雙皮鞋阿爸沒有穿,但是他的話音里很滿足。到了女兒,鞋子到了一個極致,夏天有水晶鞋,冬天有高幫靴子,上運動課有波鞋,演出有黑皮鞋,還有毛毛鞋……整整佔了半個鞋櫃。我看著,眼裡滿是欣喜。
可是,在田野里,在沙灘上,我又會執拗地要求我的女兒脫開鞋,光著腳走路。她年齡小,我想讓她的腳親近土地,讓她知道沒有鞋,腳也會把路走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