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0、重訪
480、重訪
商嬌不答,只斂下眉,低頭向爾朱同施了一禮,又道:「我只為私事而來,請將軍行個方便。」
爾朱同便冷笑了一聲。不知有意無意地甩了甩手中的長鞭,扭頭看向商嬌,昂起下巴。
「我為什麼要幫你?」
爾朱同探過頭去,幾乎湊到商嬌臉上,一雙陰戾的眸子將商嬌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商嬌,看來你交遊很廣闊嘛。先有劉繹,現在又有胡沁華……但凡我與大哥想殺的人,你似乎都認識?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啊?
哦,對了,前幾日我大哥還跟我提及,說他想問你關於那日你打退宋軍時,用的到底是什麼武器……結果你拒絕了他,是這樣嗎?」
話語中,多了滿滿的不信任與拒絕。
商嬌靜靜聽爾朱同把話說完,笑了一笑,轉過頭來,直視著爾朱同,道:「爾朱同,不管我拒不拒絕你大哥的請求,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過問。還有,皇上既然已經答應了胡沁華要留她一條性命,在這裡安心修佛,便是君無戲言。
如今你與爾朱禹違背皇上旨意,率親兵深夜到此鬧事,甚至在這佛門清靜之地做下這般骯髒污穢之事……一旦上達天聽,只怕也於你們爾朱軍的聲譽有損吧?你大哥帶領將士們浴血奮戰,好不容易才掙來的這個二品武官的頭銜……不知還能保得了多久?」
「……」面對商嬌的威脅,爾朱同立刻沒有聲息,剛剛囂張狂妄的氣焰也瞬間淡了不少。
商嬌又上前一步,道:「爾朱二哥,我今日來此,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們的事,我也不會告訴皇上。但,我現在有些事,必須要親自問一問胡沁華。所以,可否請你帶著你的將士們暫且離開?」
爾朱同聽完,雙眼直視著商嬌,似乎在判斷她話里的真實意圖。
待實在沒有看出商嬌有與他為敵,或向皇上告密的意思,他這才點了點頭,收起了手裡的馬鞭。
「好吧。反正今日,我也把那個娘們兒收拾得差不多了。日子還長,我也不急於這一時半會兒。接下來的時間,我就交給你吧。」他懶懶地道。
說罷,他向商嬌拱拱手以示告辭,又行到院中集合所有人,帶兵離開了西芳庵。
商嬌站在禪房外,等了很久,直到聽到爾朱同及其部下撤離了西芳庵,這才行到禪房門口,輕輕推開了門。
門內,坐著一個剃光了頭髮削瘦女子。此時,她早已穿好了海青緇衣,正背對著商嬌,一邊垂淚,一邊挺直自己的背脊。
「商嬌姑娘,今日到訪,所為何事?」
商嬌默默站在她的身後,看了她的背影很久,很久……
心裡當真百味雜陳。
那纖細的背影,如此無助,如此可憐,卻偏偏還要維護著自己可笑而可憐的點點尊嚴……
誰又能想到,她竟然就是名震天下,手握重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攪得整個大魏不得安寧的胡太后?
當年,若非因為救她性命,穆顏也不會答應胡沛華,冒名頂替已死的胡沁華入宮,充作胡沛華為壯大胡家,而布在宮中的一顆棋子。
她的生父,她的孩子,也不會因此而不保。
可以說,胡沁華一生的悲劇,皆始於她。
可她商嬌這一世的苦難,與愛人分離,死別,逃亡,隱忍,孤獨,困苦……
又何嘗不是拜她胡沁華一手所賜?
真真是一筆爛賬!誰也說不清,到底誰欠誰多一些。
所以,她乾脆狠下心下,再不提前塵往事,只問眼下她最關心最在意的問題。
「我今日前來,只是想問你一件事。」她上前兩步,艱澀地開口,「當年,為何突然要殺陳子岩?」
話音一落,便看到胡沁華的背影略略一僵。
她慢慢地,慢慢地轉過頭來。
甫一見到胡沁華的樣子,商嬌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曾經的滿頭青絲,戴過世間最高貴無比的金珠玉冠,如今卻被剃得只露出青亮的頭皮;
曾經溫婉柔美的臉,雖因著保養得宜,未曾顯出老態,可卻神情灰敗,眼中無神。
而更讓商嬌意想不到的是,曾經那雙溫柔似水的漣漣秋目之上的柳葉彎眉,如今竟然也被剃了個精光!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如同行將就木之般,充滿著絕望的沉沉死氣。
還有她凌亂籠起的緇衣,遮不住頸間累累鞭痕,還有身體的其他地方透出的血絲。
可以想見,這個大魏曾經的太后,現在的日子過得有多凄慘悲涼。
而此時,胡沁華也正用那雙無神的眼,打量著眼前的商嬌。
一別多年,縱然經過了無數苦難與艱辛,她眼前的女子卻彷彿從未改變,就連模樣,也與曾經分毫未差。倒是脫去了曾經的毛躁與銳利,更多了一些穩重與沉重,整個人就如被雕琢開來的美玉,溫潤而圓滑。
這樣的商嬌,縱然穿著最普通的農婦的衣服,也美得令人不敢直視。
難怪,難怪……
安思予為了她商嬌,寧可自毀前程,也要甘心情願守候在她身邊,不求回報。
也難怪元濬,會為商嬌而神魂顛倒,心甘情願自己挾制、脅迫,也要得到她。
這樣的女子,當真是世間罕有。
而胡沁華反觀自己……
卻變得連她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這些年來,除了追逐權力,放任自己在權力的引誘下,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最終,再也不能回頭。
就連她曾經虔誠信仰的佛,如今也捨棄了她。
她與她,就如禮器與利器,一個受世人崇拜,萬人景仰;一個傷人傷己,為世所唾。
若早知會落得如今結局,當日城破之時,倒不如一死了之,反倒落個乾淨。
也好過到了今時今日,淪為玩物,被這麼多人欺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還落下一個貪生怕死的名聲!
想到這裡,胡沁華陰惻惻地笑了起來。笑聲尖厲而悲涼。
她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朝著商嬌走了過去。因為身上鞭傷太多,每走一步,都扯動著傷口,痛不可捺。
可她卻不為所動,堅持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直到站在商嬌面前,與她四目相對。
「你問我啊?」她偏偏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得詭異,「你這麼聰明,你猜?」
「……」商嬌不言。
只沉靜地看著胡沁華狀似瘋癲的樣子。
胡沁華想了想,點了點頭,轉過了頭去。
「也對,這麼多年,你對於當年之事,都從未起疑過。現在你特意來找我問及此事,定然是發現了什麼,是不是?」
商嬌依然默不作聲。心裡,卻因為胡沁華的話裡有話,而暗自驚了驚。
莫非當年,此事當真另有隱情?
許是站得久了,令滿身傷痕的胡沁華有些吃力,她索性越過商嬌,徑自找了張圈椅坐了下來。
然後,仰頭看向站在原卻地的商嬌,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
「商嬌,你很聰明。」她緩緩開口,卻目露諷刺,「但有的時候,犯起倔來,卻笨得無可救藥!」
「你什麼意思?」商嬌聽她這般說,心頭一怒,質問。
胡沁華坐在圈倚著,冷冷一笑,看她的眼神,竟充滿了嘲諷,「我什麼意思,你還不懂嗎?你道那一日天都城眼見不保,我甚至讓人縛了元濬的小妾和他唯一的兒子上城樓,想求他放我一條生路他都不允,反倒拔箭相向,示意我,即便取他妻兒性命,他也要親手殺了我……卻為何到頭來,會因為我的一封信,而答應放我一條生路?」
胡沁華此話一出,商嬌心中大震。
她是知道此事的。當日,爾朱禹就曾跟她提及過,天都城上,睿王元濬企圖射殺妻兒,以震軍威。
卻因胡太后臨時派人送來的一封信而反悔,寧願開罪爾朱禹,也沒有傷及胡太后性命。
可她後來問起劉恕,劉恕卻給了她截然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當時並未在意,那封胡太后給元濬的書信上,到底寫了什麼。
如今看來,貓膩都在那紙書信上。
所以她立刻追問:「那你的信上,究竟寫了什麼?」
胡沁華見她著急追問,似乎很受用,不由唇角浮起笑意,向商嬌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商嬌遲疑了一下,走近胡沁華身邊,卻戒備地看著她。
胡沁華又朝她勾勾手,示意她附耳上前。
然後,她附在商嬌的耳邊,笑嘻嘻地,又帶著惡毒地慢慢道:「因為,我知道元濬一個秘密。一個……可以令他,與你完全決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