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憔悴
256、憔悴
商嬌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是次日的午後。
毒辣的日頭自窗欞透入,雖擋去一半炙熱的溫度,卻依然將她身上的衣服透得汗濕。
她皺皺眉,擦了一把頸間的汗水,無力的半抬著眼皮,掃視著周遭的一切。
她依然躺在睿王府青矜苑中的床上,粉色綉蝶的床帳低垂,身上羅被依舊。
沒有想象中車來車往的聲音,沒有落地窗外的高樓大廈,也沒有爸媽的笑顏。
她沒死?她居然沒死?
正恍惚間,耳畔傳來一個男人冷冷的聲音:「醒了?」
商嬌循身望去,不意外地看到睿王正倚坐在床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不知是喜是怒。
商嬌無力地扭過頭來,轉身背對著他。
睿王看著她沉默、抗拒的動作,一整夜的憂心,傷懷,頓時化為衝天的怒火,騰然而起。
「商嬌,你在做什麼?你想死嗎?你想死是不是?陳子岩死了,你便要跟著他一起殉情,是不是?你什麼身份!你有什麼資格和他一起死?他有妻子,他的妻子是高小小,他妻子的腹中還懷了他的孩子——你憑什麼陪他去死?」
他指著她,狠狠的怒罵,用從來不曾對女人這般惡毒的語氣。
昨日,到底是他失算了。他以為商嬌幾日滴米未盡,醒來又只顧悲泣,身體早虛弱得吃力不住,便令月然在她側屋睡了,不要擾她休息。
可誰料,就是這個決定,差點令他遺恨終生。
昨夜若非九平臨時途經後山去往制衣坊,恰巧撞見商嬌跳湖的那一幕,也跟著飛身跳下湖去將她救了上來,睿王都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
當他自睡夢中被趕來的牧流光喚醒,急匆匆地趕到後山的湖邊,看到她衣衫濕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剎那,他只覺得他的心,從未這般疼過。
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的那一刻,他顧不得自己的心痛如絞,只一聲一聲在她的耳畔喚著她,告訴她他不求了,他再也不求得到她的人、她的心了。他只要她醒來,只要她不要離開他,只要她活得依舊如初相識一般,那樣隨心隨意,像一隻快樂的小鳥一般,自由自在,笑若朝陽。
他以為他真的可以做到這樣洒脫。可是,當她脫險,當她醒來,當她只飄忽的看了他一眼,便又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的時候,他心疼得快要窒息。
到底,無法真正放手。
他對她,無法真正放手。
所以,他只能憤恨,只能氣怒。
「呵,你的心給了陳子岩,愛給了陳子岩,便連身子……也給了陳子岩。如今,就連性命也要給他嗎?商嬌,就算陳子岩曾經真的對你恩重如山,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還不夠償還嗎?你有沒有心,你還有沒有心?你這樣做的時候,可曾想過他人,可曾想過……」
可曾想過我?
可這句話,睿王問不出口。
那一日,她與他定下的百年之約,不過是她想要救出陳子岩的一個權宜之計。
他還怎敢奢求她的真心,期盼她會踐諾?
尤其,在她親眼目睹陳子岩的屍體之後。
他答應過她,救出陳子岩。可最終,他沒有實現自己的諾言。
想到這裡,他不禁雙手緊握成拳。
她現在,只怕已恨毒了他。
呵,多可笑。身為大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睿親王,他元濬從來都是自詡高貴風流,有多少名門仕女、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為求他青睞,用盡心機與手段……
可曾幾何時,他竟為了一個平民出身的女子,也遍嘗情傷,深受求而不得之苦?
若她對他展顏一笑,他一整日便都神清氣爽,眉眼俱笑。
若她對他稍有不豫,他一整日都心心念念,牽腸掛肚。
可縱然他對她使盡萬千手段,甚至不惜勞軍動眾,不遠千里奔襲相救,亦或一忍再忍,為她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線,以致明知她並非完璧,卻依然願明媒正娶為妃……
卻依然得不到她的心。
她的心,依然在陳子岩的身上。
縱然他另娶,縱然她口口聲聲已忘記過往……
她的心,還是在他身上。
所以,陳子岩死了,商嬌也就死了。
睿王搖搖頭,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他們三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冤孽,要這般的糾纏到底,不死不休。
他只知道,事到如今,他也好累。
深深地看了一眼商嬌朝里而卧,一聲不吭的背影,他只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負了手,腳步沉重而疲憊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她的卧房。
「你現在身子虛弱,本王不擾你,你好生將養吧。待你有朝一日想通了,再來找本王。」
說罷,他出了房門,將她的房門輕輕帶上。
側身躺在床上的商嬌聽著睿王的腳步漸行漸遠,終至再也聽不見,方才咽了一直堵在心口的氣團,一閉雙眼,兩行清淚便落在了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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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朧朧間,耳畔似乎傳來陣陣哭聲。悲悲切切,嗚嗚咽咽,似有人想哭,卻又不敢放聲哭出來一般。
商嬌皺了皺眉,醒轉過來,扭頭一看,便看見常喜正坐在床前,用一方白絹捂了唇,望著她哭得雙目通紅。
「常……常喜?」商嬌有些詫異,半撐了身體想要坐起,「你怎麼來了?」
常喜忙抽了抽鼻子,傾身上前,將一個靠枕墊在商嬌後背處,這才將她扶得半坐,嗔道:「小姐出了這麼大的事,竟連知會都不曾知會我一聲。你如今在王府養病之事,我也是聽牧大哥提起才知道的。我關心小姐,遂求他帶我入了王府,也好照顧小姐一下。」
商嬌聞言點了點頭。伸出手去,默默將常喜的手緊緊握了握。
「我進了廷尉大獄之後,家中一切可都還好?明月樓可好?……安大哥呢,怎麼今日沒見他跟你一起過來?」
常喜抹抹眼淚,笑答道:「嗯,一切都好。當日你自承罪名,被下了獄,本來廷尉張大人是想帶人來抄了明月樓的,幸而睿王提早得到消息,派人阻止了,說真相尚未查明,不許廷尉署的人擅意亂動。」
說到這裡,常喜頓了一頓,抽泣一聲,又道:「至於安大哥……你出事這些日子,他整夜整夜的擔心你,四處奔走託人打聽你的消息,前兩日偶感風寒,咳得竟吐了血,還引發了腿上的舊疾,連床也下不了……」
聽常喜一說安思予的近況,商嬌一驚,立刻直身坐起:「安大哥病得這麼嚴重?那可有延醫治療,他……」話說得太急,起身又陡,商嬌頓覺頭重腳輕一陣昏旋,想問的話也再問不出口。
常喜忙扶住商嬌的身子,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急忙又道:「還好還好,大夫去看過安大哥了,說吐血只是因為咳得太劇烈,咳破了嗓子吐出的血而已。腿上的舊疾也是因為風寒而引發的,如今吃了葯,已經好得多了。只如今只能家中將養著,不能來王府看你。」
常喜這般一說,商嬌剛剛提起的心才又稍稍平復一下,遂又躺了下來,長喘了一口粗氣,有些無力的閉了眼,又想要睡去。
恰此時,月然端了些清粥進來,常喜忙接了過來,舀了粥遞到商嬌唇邊,輕聲勸慰道:「小姐,你已經許久未曾吃過東西了,你看你的身體,都快損毀成什麼樣子了?來,咱們先喝點清粥吧,待會兒把葯吃了再睡,好不好?」
商嬌微抬眼皮,無力地點了點頭。
常喜見她終於點頭,趕緊將粥湊到商嬌唇邊,小心翼翼地喂她一口一口喝下。
一旁看著的月然大喜道:「好了好了,姑娘終於肯吃東西了。只要能吃東西,就不怕身子好不了了。」
天知道,自睿王將商嬌帶回王府,今日已是第五日了,商嬌始終水米未盡,其間又鬧了次夜裡跳湖的事,差點兒將小命也丟掉了。如今她躺在床上,眼見著身體越來越瘦弱破敗,她如何能不急?
跟她一樣著急的,還有自家王爺。聽著她每日的稟報,他面上雖淡淡的,但月然就是知道,他其實心裡也緊張得很,所以這才打發了牧侍衛去請了常喜過來,讓她來照顧商嬌。
果然,常喜一來,原本一直躺在床上,懨懨得連飯食都不肯吃上一口的商嬌便立刻張口進了食,月然看在眼裡,也是滿心的歡喜和安心。
月然還清楚得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商嬌時,她渾身上下滿是靈氣,又懂事討喜的模樣,見誰都是笑眯眯的,待月然與王府別的下人也很好。便連九平這等被她所連累受了罰的奴才也都很喜歡她。
那時候,大家都直以為,她會成為王府的一位正經主子。
卻不想,她的心思卻不在王府,不在王爺身上。
她出了府,跟著那個叫陳子岩的皇商走了。
從此後,她的一顆心,也跟著他走了。
再見面時,她便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躺在床上,不言不語,不怒不笑,像一具活死人一般。
據說,她愛的人最後另娶他人,又因牽涉到太后的案子,已經伏罪身亡。
事情的前因後果,始末由來,月然自是不知。
她只是看到如今商嬌這般痛不欲生的憔悴模樣時,心裡也是酸楚不已。
而王爺,雖面上不顯,但那滿懷傷感的樣子,卻騙不了人。
情之一字,到底困住了誰?或者,誰都困在這以愛為名的牢籠里,不得逃脫。
思及此,月然輕聲嘆了一口氣,看商嬌的眼神里,又多了一絲憐憫與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