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離痛
144、離痛
為免安大娘難過,第二日天還暗著,商嬌便起了床,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安宅。
可無論她有何聲響,常喜卻都躺在床上,也不知有沒有睡著,她都緊閉著雙眼兀自蒙頭大睡,只作不理。
收拾好一切,商嬌提了包袱走到門邊,正想拉門,手卻頓住了。在心裡一番思索,終是放心不下,又折返回來,坐到常喜的床邊,輕輕推了推她:「常喜,常喜?」
喚了幾聲,常喜仍是不理,反倒翻了個身,用背面對著商嬌。
商嬌遂無奈地輕嘆口氣,輕聲道:「對不起,常喜,昨日我氣得糊塗,對你說了些重話,是我不對。我知道在你心裡,已認定睿王是我的良配,可在我的心裡,我想要的人生,想去愛的人,我很確定,這些不能因為身外之物便輕易更改!常喜,我希望你能明白。」
「……」
商嬌說完這段話,等了良久,卻見常喜依舊背對著她,連絲毫波動都沒有。她於是站起,看著常喜的背影,又道:「常喜,我走了。你若不願跟我離開,便留在這裡,安大哥與安大娘自也會照顧你。將來……若你想通了,便來找我。」
說完,她慢慢轉身,一步一回頭,直到走到門邊,窩在床里的常喜也一動未動。
商嬌咬咬牙,抑下心裡的失望與失落,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門外天尚未亮,但商嬌拉開門,一眼便看到安思予正負手站在她的房門外,有些憔悴,有些落寞。聽得她開門,一雙眼於黎明中還未散去的霧譪中抬起,深邃卻瑩亮地看向她。
商嬌便向他走過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的頭上與衣服上全是被清晨的露水浸得半乾的痕迹,心裡不由一陣揪痛。
「大哥,你的衣服怎麼又是濕的?」她拉拉他的衣袖,或許因為離別在即,她竟覺得眼睛澀澀酸痛,「你昨晚,莫不是在我屋外站了一夜?」
安思予淺笑著,替她接過手裡的包袱,第一次伸出手來,將她的手輕輕牽住,圈在自己有些沁涼的掌心,一步一步,牽引著她向外走去。
「還好,就幾個時辰而已……我怕我一醒來,你便不見了。我……我想親自送送你……」
他的聲音似有些恍惚,又有些蕭索,第一次沒有否認她的話。
商嬌便心裡有些痛,風過處,竟像是空蕩蕩的。
可此時,她什麼也不能說,也說不出口。只能任由他牽著她,一步一步離開這個給了她一年溫馨時光的小院,去到她新的人生。
經過院角處時,安思予停了下,問她:「這幾口大缸,怎麼辦?」
商嬌順著他的方向看去,便看到那盛有她新制的辣椒醬與泡菜的大缸,她想了想,道:「大哥現在便幫我打一小罐辣椒醬讓我帶走吧。其餘的……就放在這裡,我何時想吃了,便回來取。」
安思予原本落寞的眸色便亮了一下,淺笑著答:「好。那你等等。」
說罷,他去了廚房,找了一個小小的罐子,打開裝有辣椒醬的大缸,也不顧是否會弄髒自己的衣服,親自將那罐子裝得滿滿當當,方才用繩索系了,提溜在手裡,再牽起商嬌往前走。
出了安宅,便是長長的小巷。商嬌與安思予手牽手靜靜走著,竟覺得素日里幽暗僻靜的小巷,今日卻是如此之短。不知不覺間,便已走到了小巷的盡頭。
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商嬌抬眼看安思予,從他的眼中也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不舍與難過,遂強忍著淚意笑道:「安大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便送到這裡罷!終歸常喜還在這裡,我制的辣椒醬與泡菜還在這裡,日後我想你們了,便回來看看。」
安思予許久不言,小巷處有輕風吹過,吹起他寬大的袍袖,不知為何,商嬌竟覺得今日的他是如此的滿懷寂寞與憂傷。
「好!」她聽見他輕輕在她的頭頂上說,雙肩有些輕微的聳動。
「陳東家雖素性溫和,但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他並非沒有原則,隨意縱容。你去到那邊,切不要再如在家裡時那般任性隨意,遇事多與他商量,凡事要多為他考慮……這樣,你們才會幸福,嬌嬌,大哥……希望你可以幸福,很幸福!」
他輕聲的叮囑著,有些細碎,有些絮叨,彷彿真是不舍妹妹出嫁的大哥一般。
商嬌緊抿雙唇,聽著他的囑咐,說不出是感動亦或心酸,只能頻頻點頭,卻莫名的流下淚來。
安大哥,今生能夠結識你,是我最大的幸運!
安思予說完,將臉轉到一邊,胸口大力的起伏著,彷彿在拚命壓抑著什麼。好一會兒,他方才轉過頭來,平靜地向商嬌笑著,將手裡的小罐與包袱遞給她。
「去吧,快去吧……他在等你。」
商嬌點頭,伸手想去接,雙手卻在空中轉換了方向,直直地撲進他懷中,緊緊地將他抱住。
「大哥,謝謝你!答應我,你也要幸福,很幸福!」
安思予不曾料想到商嬌會突然抱住自己,一時間怔忡著,那隻能拚命壓制的情感幾乎噴薄而出,令他想就這樣不管不顧地留住她,留下他生命里的陽光,唯一的美好……
可是,他理智的知道,她的擁抱,只是因為感激。他,只是她的大哥,是她生命的過客……
而如今,她要去的,才是她幸福的彼岸。
他不能為難她,不能羈絆她。
想到這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笑著將她推出自己的懷抱,替她背好包袱,拿好小罐,然後裝作毫不在意地模樣,颳了刮她通紅的鼻子。
「瞧你,哭得跟個小淚人兒似的。做什麼哭得這麼厲害?又不是日後不回來了。便是你今後與陳東家成了親,這裡也是你的娘家,安大哥也是你的家人,是不是?」他安撫著她,裝作渾不在意的模樣。
商嬌見狀,也不由得破涕為笑,不由抬手擦了擦淚濕的眼角。
是啊,他們只是不住在一處而已,日後總能相見,何必把氣氛搞得如同生離死別?
想到這裡,商嬌釋然開來,向他揮了揮手,「那安大哥,我走了。」
安思予面色帶笑,一手緊緊握拳負於身後,另一隻手也向商嬌揮了揮:「去吧,快去吧……」
風過處,袍袖獵獵而動,他便站在那小巷的轉角,迎著黎明的曙光里,憐愛地看著商嬌,溫文而笑。
商嬌慢慢退,慢慢退,終不再流連,不再猶豫,轉身大步離去。
直到再也看不見商嬌遠去的身影,安思予才如被剝了全身筋骨一般,無力地靠在巷中磚牆邊上,手捂著心口,痛得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他早已知道,這便是結局。
可是,他從來不知道,心中分明痛極,卻還要含笑送走她的感覺,會是如此撕心裂肺,痛斷肝腸,連每一次呼吸,都會扯動心肺,似有血會從口中噴出。
他愴然而笑,將手伸進襟口,掏出一方手帕。
猶記得,去年此時,新桃初上,她捧著桃兒與他相對而坐,笑得眉眼彎彎,非要攥過他的帕子去看。待看清上面的詩句時,她忽扇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笑著問他:「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希。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翔——安大哥可是在感慨知音難覓?」
彼時,花開正好,他以為他們來日方長,他以為她會伴他很久,所以當是時,他只是淺然而笑,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已足願。」
卻未曾告訴她,在他的心裡,他唯一的知己,便是她。
從他初見她時,她不顧他滿身的血污狼狽,伸出她的手,將斷腿后已對人生絕望,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從地上攙起的那一刻;從她對他說出「寧負虛名不負心,安大哥,我相信你」的那一刻……
他便知道,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顆心,都鐫刻下了一個名字:商嬌。
商嬌,商嬌……
他想大聲告訴她,他愛她,今生今世,唯她一人而已;
他想攜她的手,看遍這大千世界,三千繁華;
他想與她做兩情繾綣的鴻鵠,彼此成為彼此的翅膀,游遍神州大地,交頸纏綿一處……
可到底,他只能站在原處,看著她放開自己的手,去追尋屬於她自己的幸福。
這一刻,如魂魄生生離斷,便如心被割裂,痛楚難當,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