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欲言
96、欲言
年節過後,春日便近。忽幾日時間,陽光便溫暖明亮起來,處處生機勃發,婉轉鳥啼。
三月十二日,正是春分時節,睿親王兼大司馬元濬得詔,會同禮曹、工曹、戶曹等各部官員,領文官太學五經博士、僧官沙門統等數百官員,率禁軍兩千人馬,召集大魏鹽鐵、絲綢、茶葉、陶瓷、米糧……等各大皇商隨行,出天都城門,親使柔然,代年輕的大魏皇帝向柔然可汗阿史那布羅求親,迎娶柔然公主阿那月。
出發那日,天都城內禁衛森嚴羅列,皇帝親至城門相送,授睿王使臣符節,賜酒壯行。待得睿王車駕駛出,萬民跪道相送,各部官員、隨同商使車駕整肅其隊,按列緩行,車馬綿延數里之外。
作為天都第一大茶商陳氏商行的東家文書,商嬌有幸坐於出使的車駕內,與商隊一同隨使出發,看到這萬民跪送的空前盛事,不由心內熱血澎湃。
所謂的皇家氣派,一國天威,不外如是吧?
作為有著現代人靈魂的她,可以親身參與其中,見證這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真不知是幸是嘆!
出發前,為對自己此行的目的地有所了解,商嬌特意託了安思予找來書籍,對柔然的情況有了一些了解。
柔然,是蒙古草原上繼匈奴、鮮卑等之後崛起的部落制汗國,最高統治部落乃為鮮卑別部的一支。歷經兩百多年發展壯大,如今的柔然與大魏及南朝劉宋形成了長期的並立。
在安思予的講解下,商嬌也終知為何此次大魏會如此看重與柔然聯姻之事。
大魏所處地北,宋朝地處於南,南北兩勢長期對峙,而柔然居於大魏之北,草原之上,其政治軍事及地理位置便猶顯重要。
若大魏取得柔然支持,則自此雄踞北方,兩國聯兵,劉宋皇朝再無還擊之力;反之,若劉宋取得柔然支持,則可與柔然形成夾擊之勢,對大魏構成巨大威懾!
也難怪當日陳子岩會對商嬌說,大魏與宋朝從來便有與柔然聯姻的打算,並一直為之努力,直到今日成行。
這柔然的公主,哪怕貌似無鹽,只怕也是兩國爭得頭破血流的香餑餑啊!
而有沒有感情,在政治聯姻里,是最不容考慮的一環。
想到這裡,商嬌不由想起出發之時,天都城樓之上,那遙遙一眼望見的君王。
雖隔了很長的距離,看不清皇帝元淳的面容,但卻如傳言所說,不甚康健,一身明黃龍袍穿在他身上,只覺身形羸弱,與形容高大,英俊風流的睿王站在一起,更襯得他清俊瘦弱,身似有疾。
而睿王待這位僅有的兄長,也確如傳聞所言,謙恭有禮,禮讓有加。
但其中到底有幾分真心,商嬌卻不敢斷言。
畢竟,皇帝至今無子,再加之身體欠安,若有朝一日皇帝西去……
大魏,便將會是睿王的天下!
這份至上的榮耀,豈是兄弟親情可比擬的?
想到這裡,商嬌不由為那素未謀面的柔然公主嘆了一口氣。
這女人吶,尤其是皇室的女人,當真可憐可悲。
至尊至貴又如何?不過是受人擺布,淪為他人爭權奪利的一件工具罷了。
這便是既享了常人不可享的富貴,便要承受常人不可承受之痛苦罷?
「在想什麼?怎麼才出天都,便哀聲嘆氣的?」正思慮得深沉,耳畔卻傳來一聲溫和的詢問。
商嬌循聲望去,但見寬暢的馬車裡,陳子岩正倚了柔軟的靠墊,坐在一方四腳固定的小桌旁,一雙深眸正溫柔地凝視著她。
商嬌忙打斷自己跳躍的思緒,俏笑著滑下座位,與陳子岩並肩坐在小桌旁,「沒有啊!我只是在想,這裡出使柔然山高路遠,車馬顛波,只怕有得累乏了。」
陳子岩聞言便輕笑起點,伸手愛憐地戳了戳商嬌的額頭,笑斥道:「小傢伙,這還沒出天都地界呢,就想著偷懶,可見得素日里的勤快都是哄我的。」
商嬌聽陳子岩這麼說,也嘻嘻笑了起來。
馬車裡,僅有東家與她,縱然路遠,也似還在商行里二人相處,溫馨和樂。
陳子岩亦笑,邊笑,長指邊拈起一塊荷葉包著的肉脯放進嘴裡。
「這肉脯味道很好,你在哪裡買的?」他嘗了嘗,問道。
商嬌便想起今日臨行之時,安大娘將肉脯並一些零食乾糧放在她手裡的場景。
當時,安大娘拉了她的手,紅著雙眼,依依不捨地拉了她的手,焦慮不安地道:「商嬌,你一個女子,竟要隨著商隊跋山涉水,該是多麼辛苦?這傳出去,也於你的名聲不好啊!不若,這次回來,咱們便不做了,好么?今後你便是我的親女兒,你安大哥一人做事也養得活你。咱不去受這份罪,好么?」
……
想到此處,商嬌不由得亦紅了眼眶。
都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她現在無父無母,卻有安大娘如親娘一般的為她擔憂挂念,雖然這份牽念與她的想法背道而馳,但思來又如何能不感動落淚?
還有安大哥、常喜……
這些,都是她現世的親人啊!
回神之際,商嬌覷見陳子岩正疑惑地看她,忙用手擦擦眼睛,又笑著答道:「這是安大娘聽說我要隨商隊遠行,特意為我準備的。外間可是買不到的。」
陳子岩正拈起另一塊手脯的手便頓了頓。
「安大娘?可是你那位安思予安大哥的親娘?」他低低地問,面色淡淡,眼眸低垂,辨不清神色。
商娘自是不察,笑得頗是自得地應道:「是啊!東家你有所不知,安大娘可疼我啦,今日我走時,她拉著我的手,把這些東西塞給我的時候,眼眶都紅了……」
陳子岩清咳幾聲,手一松,便將肉脯扔了回去。
無甚表情地拿了手帕擦著手上油漬,他淡聲道:「我突然覺得腹中有些膩味,商嬌,你幫我泡壺茶吧。」
「哦。」商嬌聽陳子岩這麼吩咐,也不多想,起身取起些炭,放入小桌上固定的一盞小爐中,待火燒得旺了,便開始燒水烹茶。
一時間,馬車中寂靜無聲,只余爐火噼剝,沸水咕嘟。
沏好鮮茶,商嬌恭敬地奉到陳子岩手上。見他不作聲響地低頭飲茶,商嬌伸著懶腰打了個呵欠。
今日因著要應卯出發,商嬌四更便起身整裝,此時車隊已行了半日,她自是有些犯困。
正思索著自己當著老闆的面打瞌睡的可行性,耳畔,突然聽得陳子岩低低一聲詢問:「商嬌,過完年,你便快十七歲了吧?你……難道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打算?」
「打算?」商嬌迷迷糊糊地睜著迷濛睡眼,看向小桌旁正攤著一本書看得專註仔細的陳子岩,一時不明其意。
陳子岩眼睛看著書本,貌似隨意地問,「商嬌,你再如何出色,卻也終歸是個女子。難道還當真想要如此這般,混在商行一輩子嗎?」
商嬌眼睛輪了幾圈,才終於反應過來陳子岩話中含義。
他……是在關心她的終身大事嗎?
他為什麼會關心她的終身大事?
莫非他……
想到這個可能,商嬌不由心內巨跳,血流加速,臉色酡紅。
細覷著陳子岩的臉色,商嬌試探著問:「東,東家,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在……趕我走嗎?」
陳子岩聞言默了默,一抹飛紅卻迅速躥至耳根。
馬車不大的空間里,突然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氣流盤桓其中,直熏得二人身體發熱,背心冒汗。
許久,陳子岩猛然抬頭,直視著商嬌的雙眸,似下了某種決心一般,鄭重地、沉緩地道:「商嬌,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更應該過一個女人該有的生活,有疼愛你的丈夫,有活潑可愛的孩子……」
商嬌摒住呼吸,聽著陳子岩的話,只覺心如擂鼓,雙耳轟鳴。
卻沒來由的,甚至是雀躍地,期待陳子岩接下來的話……
說到此處,陳子岩的話頓了頓,看向正望著自己的商嬌,緩緩地伸出手去,撫上她小小的、滾燙的俏臉……
眸底,閃過濃濃的憐惜與溫柔……
終於,他緩緩道:「而那個人,我希望是……」
「陳東家!」
恰此時,外面卻突然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生生將陳子岩未競之語打斷。
剎那間,屋內旖旎的氣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子岩突然岔了氣,嗆咳幾聲,忙放下撫著商嬌的臉的手……
商嬌亦轉頭坐正身體,頭四處亂轉,只作打量車內布置……
剛剛,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