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鎮

  呂米轉過身去,撥拉開樹枝,朦朧朧的光亮中,一個男人拿著一支跟他差不多高的草耙子站在那。他比草耙子高不了多少,渾身上下單薄得很,衣服、頭髮、就連臉上拉喳的鬍子都是。

  「這是你的?」他問道。

  呂米的第一反應是,他指的是那隻草耙子。但緩神過來的她馬上看見這男人手指上勾著羅盤。她立馬驚恐地扭頭去翻背上的包,發現剛才摔跤的時候背包側面的口袋蹭開了。

  「我是謝迪,你一定就是晏治的朋友。」

  聽到他的自我介紹,呂米才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已剛剛都是屏住了呼吸。謝迪把呂米的寶貝羅盤道給她,她趕緊把它掛在脖子上,塞進襯衫里。

  「沒看到你從火車上下來,我就想你大概是自己朝著鎮子里走去了。」

  他說得就像自己也跳過一兩回火車似一樣輕鬆。不過,從他那打滿補丁、到處是針腳的方格子襯衫和棕色打褲子來看,的確有這個可能。

  「你跟那位修道士是親戚嗎?就是晏治信中的那位。」

  「這裡的人都叫我修道士,你喊我謝迪就行。」

  呂米遲疑著,沒明后他的意思:「他們喊你修道士?意思就是說你就是那位晏治讓來站台接我的人?」

  「嗯,這事說來有點意思。」謝迪邁開步子,把草耙子當成手杖,「瞧,我就是那種所謂的臨時修道士——老修道士走了,我留在這裡代職,直到來一個新的為止。」

  「那你在這裡代了多久了?」呂米問道,心想他也許剛剛接手這活兒,還沒來得及去訂製修道服,或者把胡碴剃剃。

  「十四年了。」

  「噢。」呂米努力壓制住內心的驚訝及口頭不禮貌的語氣:「那麼,晏治在這的時候,你還不是一位修道士?」

  「是的,不在。」

  「嗯,我叫呂米,能幹活。」我說著,就像從前很多次在別的鎮上時一樣,「我想你接到晏治寫的信,知道大傢伙兒我要來這兒了吧。」

  聲明一下,我自己平常不說「大傢伙兒」這個詞,不加那麼多語氣語調,但是,入鄉隨俗,學點當地地道的用詞總不失一個上策。這是呂米第一次來福鎮,也不知道實際上是不是這樣,她的心裡只能猜他們喜歡「大傢伙兒」、「就要變天了」之類的話。

  「你餓不餓啊?」謝迪說,「我家就在前面,筆直的一條路走下去。」

  果然,他也會加語氣助詞。呂米還發現了一個好玩的現象:那些方向感明確的人,有那麼多種表示方向的說法;而那些路痴倒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知道往前走,才不管什麼方向呢。

  「謝謝,我不餓。」其實呂米在火車上只吃了一個煮了過頭的雞蛋,可她剛來他這裡,總不能這麼著急要吃的吧。

  「我們這就先回鎮上,一會兒我得取一封信。」

  天色還早,足夠在鎮里轉轉。他們一路走著,呂米曾想象著晏治這樣描述的場景,它們一一在她眼前閃過,就像車窗外急速掠過的樹木。在那些色彩斑斕的商店門口,人們在窗外明亮的市井裡忙忙碌碌,進進岀出。各家的店門上掛著形形色色的招牌:客來集旅館,好大鮮肉包鋪…

  呂米緊緊地跟謝迪的身後,她試圖喚起故事裡這些甜蜜柔和的回憶,然而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卻是一片陳舊破敗的景象。主街前後的商鋪全都灰撲撲的,又臟又破,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店門前完全是光禿禿的,整條街找不到丁點兒繁忙景象。只有剩下的少許三三兩兩疲憊的人影倚在店門口。

  是啊,眼下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了。人們說這是「大簫條」。呂米說這簡直就是大窟窿,整個國家都陷進去了。

  前面有一棟嚴重剝落的大房,門口的搖椅上靜靜坐著一位長相端正的老婦人。看上去她沒幾天好日子可搖了。理髮師靠在家店門前,盯著我走過去。食品店門口的女人扇著扇子,像一隻遙過紗門會亂叫的小狗。走過寬的的街道,一路接收到的注目禮不禁讓我覺得,這些人情願獨自默默地苦挨著艱難時日,也不想被外人看見他們的悲苦。

  走過郵局的時候,謝迪並沒有停下。

  「我們不是要去拿信么?」

  然而謝迪並沒回答她也沒有停下來步。呂米心裡想也許他並沒有聽到她微弱的詢問。

  他們在一棟【每日先驅報】的報社大樓前停下,這棟大樓差不多就在主街的正央,呂米他們走了進去。辦公室里一片嘈雜,報紙推起了一米多高。一張亂糟糟的桌雜放著一台打字機,打字機的按鍵翹起來好幾個,還有的已散落在桌子上,就好像打字員在拼寫「爆炸」這兩個詞的時候,打字機也發生了爆炸。

  「謝迪,你來啦?」從裡屋傳出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正要下班,謝謝你過來拿—」

  一個身材寬大的女人走了出來,頭髮亂糟糟地團成一個圓髻,一看見呂米,她就用雙手捂住臉,叫道:「啊,這可不就是那個小傢伙么?你叫呂米,對吧?」

  「是的。」

  「好傢夥,」她一把將呂米摟進她溫暖的懷抱中,呂米能感覺到她屏住了呼吸。呂米抬頭望見她,發現她眼眶都濕潤了。「要不要喝點什麼?對,肯定要喝的。來,你轉過身,朝那邊一直走,去拿點什喝。裡面還有些吃的,你自己拿。可別告訴我你不餓啊。」

  「好的。」呂米起身從報紙堆中擠過去。

  「抱歉,這裡一團糟。報社非要留著所有過期報紙,我老公也總算要後面弄個儲物架了,我正在收拾著。」

  「我還一直存著你的第一期。」呂米脫口而出。

  「哎呀老天!你怎麼還有那個老古董?」她笑得花枝亂顫。

  「你還在堅持寫嗎?」

  「你是說那些【何人何事何時何地為何發生】嗎?是的,還在寫。感謝大簫條,我現在升職了,兼任文字編輯,打字員及特派員。」她說著大笑起來,「對了,你要是願意的話,有時過來幫我的忙。這裡有一大堆過期的報紙要收拾,你要是喜歡讀老故事,那這些東西倒還真有點意思。」

  呂米點點頭,想著自己應該會喜歡這差事。

  「去拿東西吃吧,然後隨便找點什麼報紙看。社長不介意把報紙送給願意讀它們的人,這樣也可以減輕我的工作量。」

  呂米很容易就找到放吃的柜子,倒了一杯水和一個肉餡包子。謝迪正和梅寒暄著近況,還說起最近一點下雨的苗頭都沒有之類的話。呂米一口咬下半個大肉包子,翻看著一摞一摞的報紙,彷彿無序地徜徉在時間的雲海里。

  其中一張報紙抓住了我視線:1917年,這和第一期【每日先驅報】是同一年,而那年晏治還在福鎮。呂米的心跳加快了。她並不指望能從報紙的頭條或邊邊角角里讀到晏治的名字,不是這個意思。可也許她能從這些文章和故事裡,了解更多美於這個小鎮的事,這個當晏治還是小男孩的時候生活過,如今又選擇送她來的小鎮。

  「找到吃了嗎?」梅叫道:「要不要我從報紙堆里把你撈出來?」

  「來了。」呂米答道,「你是說,我能拿些報紙走嗎?帶回去讀?」

  「隨你便。」

  呂米翻過一摞報紙,挑了1917年7月16日和10月11日的。把這兩份報紙塞進背包,朝謝迪他們走去。

  梅正壓低嗓音同謝迪說著什麼。她緊繃著臉,憂慮地低語著:「謝迪,她得知道——」抬眼看到呂米,梅的臉色又開朗起來。

  「凈聽我在這兒抱怨了。呂米,你都累了一天了,得好好休息。」

  梅和謝迪不安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倆這一下看得讓呂米有點站立不穩。就好像火車突然來了一個急轉彎。呂米心裡安慰道一定是今天坐火車坐得太累了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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