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1-1
21-1
微里和潘在一輛長途車上顛簸著。車又小又破,扶手是黑色的鐵管,表面的漆已經被磨得差不多。總共二十人的位置,車上加上她們,司機,售票員才四人。車廂內放著個購物袋,裡面滿滿是吃的,其中有一個袋子里全部是黃桃,散發著甜酸的香味。售票員對這兩個市區來的女人沒有任何興趣,也不想知道以她們的衣著打扮是完全可以坐好車,何必乘這種城鄉結合部使用的交通工具。她盯著購物袋裡的桃子,以至於潘用友好而輕柔的普通話問話都直接無視。
潘:「美女,請問——我們大概還有多長時間到終點站?」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視線從桃子上移開。潘看她沒搭話,甚至把視線移到窗外,沒有再追問。微里倒是一直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售票員再次把目光投向桃子,當她的視線接觸到桃子的一瞬間,微里在顛簸之中起身,從購物袋裡掏出兩個桃子,遞到售票員手裡,售票員面無表情,接過桃子。
售票員自然地沖著潘說道:「大概還得有個四十五分鐘。」
微里扯著生鏽的扶手,走到駕駛台,放了一個在前面的擋風玻璃台上,桃子輕微的滾動著。
司機點點頭,說道:「嗯,大概還得有個四十五分鐘。「
從防玻璃看出去,前面的小道是碎黑渣鋪成,時不時還有些沒有填滿的坑窪,路面窄得也就剛剛好能夠容納這種小巴士,一個半。她們這趟短途旅程,一路都是顛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晃啊轉啊,微里站著才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很沉,尤其是腦袋,跟雙腳和膝蓋一樣,只剩下重量,心裡焦灼著表面卻一丁點兒也看不出來,到底什麼程度才會使人感到時間既長又短。現在就是最佳例證,見十年未見,深深以為消失在人世間的至親。
潘也走到微里身邊,此時放在車子里的食物因為車身劇烈晃動,散落一地。售票員眼疾手快,放佛是自己花錢買的東西,下意識心疼地在地上撿食物和水果。潘沒有撿,微里也沒有撿,因為他們都不在乎,看得見,撿得著的,從來就不是什麼需要心疼和珍惜的東西。潘把耳朵湊到微里臉龐。
潘說道:「看,我帶著過來了,你可以隨時改變一切,結束大家的痛苦。「
微里低著頭,看見了潘伸手打開,掌心裡是那枚錢幣。她小心地伸手去接,車子再次晃動,錢幣滾到座位下。潘大驚失色,微里眼睛盯著,立馬跪下來,顧不上車廂地板上滿是黑渣,伸手往座位里摸著。車廂還在顛簸,一下子車裡的三個人都趴在地上,售票員撿著食物,微里摸著那枚極不起眼,看上去沒有任何價值的錢幣。
路的盡頭,有一排樹,小小的水泥牆。上面掛著牌子[黃村老乾休養所]。司機開始減速,緩緩地靠停在無一人的站台。微裏手里捏著錢幣,手指頭都黑乎乎乎的。她把錢幣放在口袋裡,拉上拉鏈。然後,她走到車尾,售票員坐在地上,手環著那幾袋被她撿起來的各種食物。微里只是伸手把那袋黃桃提了起來,然後快步下車。潘跟著下車,潘還不忘回頭朝著售票員說道:辛苦你,這些你留著吃吧。「售票員咧開嘴笑了。
門口是有人的,兩便衣,他們總有一些隱蔽高超的躲藏技巧,甚至不用接頭,兩人就跟著便衣往休養所裡面走。走過各種門,各種走廊,有陽光,裡面別有洞天,有湖泊,整個湖泊圍繞著一棵棵的桃樹。她們有些驚訝,也無心觀賞景色。
微里在潘的陪同下,站在鏡面玻璃面前,她一直低頭想著爸爸的樣子,雙手擰在一起,始終沒有敢抬頭看鏡子裡面的爸爸。潘扯了扯微里,微里猛地一抬頭,爸爸半躺在白色單人病床上,旁邊站著幾個彪形大漢,護士正在喂他喝粥,爸爸狼吞虎咽,甚至自己端起熱粥,別開護士的手把碗往自己嘴裡灌,而米粒又實在太燙,讓他不得不一邊灌一邊往外噴,樣子極其難看狼狽。
微里看看便衣警察,在徵詢著什麼,警察點點頭表示同意,微里衝到門邊,打開把手走進去。她進去的那一刻,房間的人都看向她,爸爸也看向她,但是眼神里沒有任何情感,是那樣的空洞,似乎她是一個陌生人。
爸爸再次抱起碗。
柯進德:「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吃,吃得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微里從抽紙里拿了幾張紙,小心伸過去給爸爸擦嘴。而爸爸忙著喝粥對她的動作沒有做出強烈的反抗,借著擦嘴的功夫,她仔細地看著爸爸。
向日葵通常是向著陽光生長,他的頭形像極了向日葵,頂部像是被燒焦了,黑乎乎的一片,甚至還有些蠕動的白花花的蟲子。旁邊的頭髮仍然頑強的挺立著,大概有二十多厘米,朝著一個方向沒有半點耷拉的跡象。她不敢看他的臉,脖子上的皮肉特別關於人精神上的敏銳,一旦那裡鬆弛了,人似乎就真的老了。他的脖子又細又黑,一圈圈的頸紋層層疊疊,甚至有點手風琴風箱的意味,裡面布滿了髒東西和油垢。
柯進德讓微里擦了兩把嘴巴,自己站起來。走路的時候佝僂著,好像憑空背負著極重的東西,膝蓋半彎,腳板根本抬不起來,拖地而行。身上的紅色絨料的睡衣老往下掉,衣服並不是不合身,而是他以這種沉重的,碎瑣的步伐走得很快,沒人跟得上他,他一陣風似的,自己走進洗手間,門「砰」的一聲關上。
便衣警察走進來,要打開洗手間的門。微里攔了攔,示意大夥在洗手間門口等著。護士跟著微里走進入,洗手間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隔了好一會,就聽見水一直流淌著,從門縫裡往外滲水。微里輕輕推開門,看見爸爸坐在浴缸里,頭上開著花灑,沒有脫衣服,整個人被水泡著,雙手使勁搓著自己的頭髮,搓了一會,他抬頭眼睛穿過她,好像期盼著等著誰。
他看向微里說道:「他們說,今天我的兒女來。「
再然後,沖著微里揮手。
他說:」護士,護士來,能給我一點上海牌硫磺皂嗎?洗洗頭洗洗臉。「
微里一陣哽咽,有東西拉扯著她的喉管。她仰了一下頭,避免此時淚水滑落下來,她轉身看著護士,還沒有說出來她的請求,護士抓了一下她的手,轉身跑出去。便衣在門外,蹲下身,打開較矮的柜子,拿出一套早已準備好的新衣服,從短褲背心到外套長褲,都俱備齊全。微里吸了吸鼻子,掄起衣袖,踩著水,朝爸爸走過去。
爸爸像個小孩子般,舉起雙手,伸著手指頭。
爸爸:「快,我女兒要來看我的。」
微里麻利地給他沖著頭,輕輕說道:「把你的手放在水裡搓一搓,然後眼睛閉上,把手舉在額頭,擋住洗髮水。」
他溫順地照做,微里盯著他的腦袋,她甚至有些相信只要她盯得足夠久,一定能夠看出來這顆腦袋裡的思想活動。她是他的女兒,他不管做什麼想什麼,她都是知道的,道理就是這樣。可是她對他的行為是困惑的,有些莫名其妙。他為什麼要加入那種極端非正常的組織?他為什麼要假裝自己死了?他的秘密到底是什麼?看起來,這十年,他在為自己的秘密操勞,他在忙一些他認為頂要緊的事情。這麼一來,她再仔細看他,竟然能夠發現一些原本這變化巨大的能接受的外形,竟然都因為他的秘密而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