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一 我的影子 

  自從我有了影子,從來沒有洗過,我猜它一定很臟吧。所以我在它靠著的牆皮上把它揭下來,和臟衣服一起塞進洗衣盆,給它打肥皂,倒漂白劑,浸泡好幾個小時。然後,我把它取出,擰乾,掛在外面晾曬。但,誰也沒有想到,它變弱了,變小了,現在比我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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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台略凌亂,地上到處走線,狹促的空間內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頭來各種木架子。男子貓著腰走向鋼琴,順著他的視線,琴邊是坐著另一個男人的。看上去他眼窩深邃,皮膚白凈,領帶暴露了他完全不可能是這架鋼琴的主人,深紅色條紋,每條紋路有小拇指那麼寬,大小一致毫無變化。他的腳尖踩在地上,後腳跟輕微地往下有節奏的踩著,同樣也是節奏一致毫無變化,越看越有一種穩定,固態。男子從腰間的工具包里掏出一把調音扳手,沖坐著的男子挑挑手。 

  男子識趣地站了起來。調音師並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倒是男子站起來后,抬頭瞧了瞧暗處的鐘。 

  男子說道:" 看來,我還得在這等上四十分鐘。" 

  調音師:"他們應該有間專門的休息室,你是學校請來的催眠大師吧?" 

  男子吃驚地看著他,有些口吃:"我,我可算不上什麼大師,從學校畢業十年,做了一點大案要案心理分析師的工作。百年校慶回來做成果演示,催眠也就是餘興節目。叫我李博士或者李惠禮都行。那個,你怎麼知道?" 

  調音師:" 外面都是你的照片和宣傳海報,能不知道嗎?你看著比照片上有點年輕,說不定你和這傢伙的主人是同期。" 

  調音師努努嘴,大意是這鋼琴的主人。 

  男子找了根橫在地上的木樁子,俯身蹲坐。 

  李惠禮:"接著我的演講彙報之後的鋼琴獨奏會嗎?聽說她旅居埃及多年,最近在國際上頗有反響,幾乎不出現在國內。海報上都沒有她的面孔,名字也沒有,連彈奏的曲目都沒有呈現。這號人物跟我同一屆,完全沒有印象,怎麼也說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吧。 

  調音師:"合不合常理我是不知道。只是吧,她們整個團隊都,都——。" 

  說到這,調音師頓了頓。 

  李惠禮:"倒是說說看。" 

  調音師:"那天深夜,我接到一個電話,介紹人說有個活,僱主需要面試才能確定,得立刻馬上即時趕到。這聽起來有些不合理,如果沒通過面試,可不是白跑一趟了嘛。我還是去了。僱主你知道的就是這位匿名的女鋼琴家,我們倒是沒有聊工作的事情,她一直坐那安靜地聽我們閑聊。我想著,現在算什麼,這個念頭一閃現,鋼琴家小姐立馬好像能夠捕捉人心似的就很隨意說了個話題。說如果有五百美元放在手裡,大家會買外套還是內衣?司機馬上說,他肯定花錢買外套,也不是很多, 所以肯定都沒錢買內衣了。如果外表體面,裡面穿什麼都沒人管。經紀人說,她寧可買內衣,自己穿著舒服,別人怎麼看她不管,只要她自己知道她的內衣值錢就好。鋼琴家小姐端起水杯,又看了看我。我覺得無聊透頂,有什麼實際的意義。趕緊面試,利索點談價,我好回家睡覺。抱著趕快結束的念頭,我草草說了幾句,沒有想到這樣就定了,兩天五百美金。我說,對不起——" 

  李惠禮:「對不起,打斷一下。你究竟說了什麼,我還挺感興趣的?」 

  調音師傅故意賣起關子來,他從口袋裡掏出煙,沖催眠師晃了晃,那意思是客套一下,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得抽根煙。他麻利地在空中劃出一道藍煙火。 

  調音師:「我們工作時間內嚴格規定不能抽煙。你看,實在是沒忍住。當時,我說我肯定是用這個錢把一周的菜買好,順便買點麵包。這種季節燥熱,還得來點梨,皮薄汁多那種。至於內衣外衣這種東西,我從來就不怎麼在意。我說完,鋼琴家小姐好像並沒在聽,又那麼隨意起身,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朝裡間走去。大家都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心裡估摸著大概壞了,我大概說出些庸俗日常的生活是她不愛聽的。儘管我說的都是些平常話。你要知道他們這類總歸是心思複雜,跟我們視野不一樣。經紀人跟了過去,兩人背對我,突然經紀人回頭,沖我比OK的手勢。我一看,這大概是成了吧,就這麼接了個活。" 

  李惠禮站起身,再次看了看掛鐘,又想說點什麼,好像又說不出什麼。他掀開後台的紅色絨布簾,看見舞台中間站一個女人,她似乎情緒緊張。 

  李惠禮說道:「師傅,那邊有人。」 

  調音師探身看過去:「喏,是她的經紀人,P-a-n 潘。」 

  經紀人正在虔誠地小聲祈禱:「我誠心地向天上的各位神佛祈禱,如果能在醒來前,昏死過去,那麼我就不用為這場心驚膽戰的演出負責,警察也不會找到我們。希望在這一切結束后,我能安然躺在回埃及的飛機上。請快一點,再一快一點順利結束吧!「 

  從舞台另一側後台傳來一陣「叩叩叩——」的高跟鞋聲,每一步都有力地踩在地板上又不會笨重,失控。聽到的人大概想著這一定是個跳舞的姑娘。柯微里伸著雙手朝向經紀人。她穿著白色的府綢襯衫,袖子外側翻著波浪般的木耳邊。幾近泛白的藍色牛仔褲,腳下蹬著金色高跟鞋,鞋頭那團粉白色的絨球隨著她身體的動態而絲絲搖擺。微里的出場與李惠禮博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顯得明快,流動。 

  微里一把環住經紀人,彼時的神態,語氣彷彿隨後要登台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潘。 

  微里說道:「不要說這種話。我的親愛的,可愛的潘。沒有什麼大不了,觀眾不會關心演出的好壞,他們只是對我好奇,這點好奇能讓我們來這兒掙錢掙名,不是挺好嗎?" 

  經紀人一把甩開她的手:「 錢?! 這點錢可比你在國外的酬勞少多了。警察分分鐘會找到你,你都不怕?都不擔心嗎?」 

  微里:「學校曾有過我們短暫美妙的青春期。既然答應邀請,就安心的來吧。說你腦瓜子天真,跟學生時期一樣沒變。你以為警察在我們入境那一刻就沒有監控嗎?攝像鏡頭沒有採集信息嗎?」 

  經紀人:「既然你都知道,你回來幹嘛?! 很刺激嗎?理解無能,十年過去,還放不下?」 

  微里愣了半秒,沒有回答這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她掃了一下舞台,瞥見站在一側的李惠禮,知道方才的對話算是被對方都聽了去,她也無慌張,只是從嘴裡吐出一點話。 

  微里:「 拜託你,我可是洗過影子的人,什麼過去,什麼負擔,通通沒有。我眼裡只有名和利,警察找上門未必是壞事,還能為我們在國內做免費宣傳。」 

  經紀人:「但願吧。」 

  潘攬著微里的腰,兩人向著一側舞台走下去。李惠禮好奇地看著微里的背影,柔柔的,有些拖泥帶水,跟之前她走上舞台的樣子有些細微的變化。 

  李惠禮:「 看起來似乎發生了一點秘密的事情。」 

  調音師蓋上琴蓋,開始往包里收拾工具。 

  調音師:「你當沒聽見,女人經常會發瘋,胡言亂語。我的做法是按一個關機鍵——屏蔽。何況她們跟我們也沒有什麼交集,人與人之間冷淡冷漠是必要的,你說是吧?」 

  李惠禮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勉強擠出個笑容,他只是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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