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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曾憶深山淺

  妖族如今開闢了新界,與人族共用一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孔雀族自然也搬到了妖界。


  他們的妖王沈見秋帶回來了一隻沒開靈智的孔雀,要他們好好教導。


  孔雀族圍著這隻雄孔雀,有些莫名其妙。


  是了,雖說妖確實是由這些飛禽走獸之類的修鍊出來的,但是這孔雀連靈智都沒開,應該也算不上妖界的吧?妖王的意思有些深刻,他們猜不透啊。


  想了想,也沒想出什麼名堂來,便只好悉心教導了。


  只是沒想到,這隻孔雀學習的速度真是夠快的,加上這毛色,怎麼看都應該是個血脈高貴的孔雀,怪不得妖王會親自帶他回來呢。


  他們的妖王真是慧眼如炬啊。


  只是可惜的是,這隻孔雀還沒修成人身呢,妖王就換人了。


  孔雀族整天關注羽毛光澤,也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曾經的妖王沈見秋就不見了,妖界之主一下子換成了妖君。


  那這隻前妖王送來的孔雀該怎麼辦呢?


  這時候那隻孔雀已經快要修鍊出人形了,孔雀族長想了想,決定繼續讓他在孔雀族待下去,反正妖君也沒說不行。


  於是這隻外來的孔雀在孔雀族完成了人形的轉變。


  一身翠色錦袍,外罩青色薄紗,長身玉立,卻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書卷氣息。


  他向孔雀族的族長請辭,離開了孔雀族。


  有一個穿著黑色裙裳的女人突然出現,給了他一支綴著紅珊瑚珠子的銀步搖,說那是他以前委託她保管的,而他叫作葉深。


  葉子的葉,深淺的深。


  似乎曾經也有人這麼告訴過他。


  他沒有反駁,只是接下了那支銀步搖,目送那個女人離開。


  那支步搖上刻著小小的「葉淺」二字。


  他覺得心臟驀地一痛,卻什麼也沒想起來。


  妖界很大,但他沒有待多久,也沒有仔細去看,便離開了。走的時候毫無留戀,似乎沒什麼值得他再回頭去看的。


  他去了人界,身上的翠色錦袍換成了青色布衫,手中的摺扇換成了背上的書篋。他扮作一個書生,進了私塾聽夫子講經。


  有時候他會去寺廟,聽主持講解佛法,甚至偶爾還會問上兩句。他抄錄了很多經文,但總覺得還不夠。


  再後來,他已經不去私塾了,他一個妖,也不需要在人界謀什麼仕途。


  他拜訪了很多寺廟,也走過了很多山水,但沒什麼地方能讓他停留。


  好像他是該有個歸處的,可是他忘了。


  有天他走入一座深山,準備修鍊一段時日,卻在山裡遇見一座寺廟,已經破敗了,冷冷清清的,似乎從來沒有香火鼎盛過。


  但還有一個主持和兩個小和尚住在裡面,竟然也沒離開。


  他剛走近,在外面掃地的小和尚便看到了他,放下掃把,雙手合十朝他問好。


  「只有你一個人?」


  小和尚撿起掃把繼續掃地,答到:「師兄出去打水了,施主若是要拜佛,可以去廟裡,師父在裡面。」


  聞言,葉深朝小和尚道了句:「阿彌陀佛。」


  然後想了想,往廟裡走去。


  廟裡面的空間不算很大,陳設也都很簡單,只是兩眼一掃,便基本上看完了。


  如外面那個小和尚所說的一樣,確實有一個老和尚在廟裡,正跪在蒲團上,對著佛像敲木魚誦經。


  聽到有人進來的的聲音,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可能這也是人和妖的區別吧,明明葉深活得時間要長許多,卻比不上眼前這個老和尚眼中的目光仁慈寬厚。


  或許時間的長度並不能衡量一切,生命的長度也只能參照一二。


  「阿彌陀佛,施主有何事?」


  葉深跪在了對方旁邊的那個蒲團上,同樣對著佛像。


  「我看盡世間浮華,卻仍不願遁入空門,緣何?」


  那老和尚不緊不慢地敲著木魚,聲音中帶著包容萬物的慈悲,問:「施主心中可有佛?」


  小小的寺廟陷入了安靜,只有木魚的聲音還在響著。


  沉默持續了很久,方被打破。


  「我不知道。」


  這是葉深的回答,他拜過那麼多佛寺,卻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有沒有佛。


  即使聽到這樣的回答,老和尚的目光也仍然是包容的,他的聲音平靜中透著一股安寧,讓人不由自主地傾耳聆聽。


  「施主心中有佛,卻也有更重要的東西。」


  葉深不由追問:「那東西……是什麼?」


  老和尚沒有隱瞞,他張口,吐出二字:「是執。」


  他長長久久,在人界漂泊而不敢離開,是因為執。


  葉深笑了,他道:「謝住持解惑。」


  然後最後拜了一次佛祖,起身離開。


  小和尚走進來,問:「師父,剛剛那個施主下山了。」


  老和尚念了一聲佛,道:「知曉心中所執為何,也是一種勘破。」


  葉深離開了那座山,他沒有再選擇修鍊,而是繼續在人界行走,他走過了很多座山,但都不是他心中那座。


  是了,他覺得他的執,在一座山裡。


  也不知道又走路多久,他在某座深山裡面見到了一種果子,紅艷艷的,小巧玲瓏,湊做一團,形成了一個球。


  那是人蔘結出來的果子。在看了那麼多書之後,他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突然,一個鵝黃色衣裙的小姑娘蹦了出來,落在了葉深前方那棵大樹的枝椏上。她微微地晃蕩著腿,雙螺髻上扎著的黃色髮帶落在臉頰旁,神色里一派輕快。


  「是你啊。」小姑娘這麼說著,和葉深打了個招呼。


  葉深微微發愣:「你認識我?」


  「當然啦,」小姑娘跳下來,落在地上站好,「當年就是你帶走我姐姐的。」


  「你姐姐?」


  「對啊,她當時穿淺青色的裙子,也是從這裡走出來的。」


  「是嗎?我不記得了。」葉深試圖去回想,卻什麼也沒想起來。


  那小姑娘沒管他的神色有多奇怪,說:「我姐姐比較蠢,才會被你騙走呢,我們可都很聰明的,你不要想再從這裡騙誰走了,哼!」


  葉深一聽到小姑娘說那個蠢,下意識地就開口反駁:「既然是你姐姐,你這麼聰明,她怎麼可能會蠢?」


  「還不都是你!」小姑娘聽到這話就來氣,「當年她是最先開靈智的,是我們所有兄弟姐妹里最有希望修成大妖的,結果你一出現,她看到了你的模樣,提前化出了人形,靈智上不去,自然就蠢蠢的了。要不是我們當時修為還低,看到你之後也不能反應什麼,不然我們可都被你給毀了。」


  葉深張著嘴,啞口無言。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留在這裡聽一場根本不知道前情的責罵,但是他卻不能讓自己離開。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小人蔘精說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草木修成的靈怪是最直率坦誠的。


  所以哪怕他心裡有個聲音說,不要聽,不要聽,事情不是那樣的。但他卻走不了,就像是變成了一株植物一樣,在腳下的泥土裡扎了根,再也移動不了位置。


  那一剎那,葉深真的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像這個小人蔘精說的一樣。


  他是不是真的害了那個人,那個,葉淺。


  「她,你知道她在哪裡嗎?」葉深不抱期望地問。


  其實從剛剛小姑娘說的話里幾乎可以猜出真相,但他還是想問一問。


  「你問我?那我又問誰呢?」小姑娘冷冷地看著葉深,「當初你把她帶走之後,她就再也沒出現在這座山上過了。」


  葉深不敢再說下去,他匆匆告辭,離開了這座山。


  可是離開了這座山,他又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了。


  葉淺,葉淺。


  可誰是葉淺呢?為什麼,他一點點都想不起來了。


  他想起來當初給他步搖的那個黑色衣裳的女人,她肯定是知道的吧,他去問問她,是不是就能知道了?


  找一個人是很難的,但是總比找一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的執要好太多。


  葉深在某個機緣巧合之下,來到了天冥山,看見了那個人。


  是魔尊朝歌。


  「你想知道當年的事情?」魔尊看著他,眼底有一絲訝異,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抱歉,」她這麼說,「當年的陣法禁錮了我,我不能對你說出任何有關當年的事情。」


  葉深眼裡的光黯淡了,他問:「一點也不能嗎?」


  仙枍只能說:「對不起。」


  當初的陣法牽連整個人界,葉深付出的是那之前所有的記憶與修為。這種付出等同於交換,既然交換出去了,天道又哪裡肯讓它在回來?如果像葉深說的那般輕易的話,這個陣法的威力又如何能夠那般巨大。


  這就是一個因果,仙枍沒有任何辦法。但她真的為此而難過。


  葉深再也不會記起葉淺了,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還記得葉淺?

  得了答案,葉深準備離開,離開之前,仙枍叫住了他。


  「她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你不必自責,只要你過得好好的,她就會開心的,這是她的選擇。」


  那是葉淺的選擇。


  可那也是葉深的執。


  這大概是一個死結,解不開了。


  葉深又在外面行走了很久,最後挑了一個山谷停了下來。他搭了一個竹屋,從人界弄了很多書回來。然後挖了一個池塘,再將一條小溪引到池塘,讓溪水把池塘灌滿,又從池塘另一邊淌出去,在池子里養了一些魚苗。


  竹屋外面靠著的山坡,被他種上許多花草,那棵結實的大樹上被他套了一個鞦韆,有一些山裡修鍊出來的小精怪有時候會跑來玩,他只是笑笑,從來沒拒絕。


  於是那山裡所有的小精怪都知道山谷里來了一隻孔雀大妖,願意跟他們玩,很好的。


  大妖偶爾還會念書給他們聽,有時候是引人入勝的奇聞怪談,有時候是艱澀難懂的佛法經文,不過大妖的聲音很好聽,不管什麼內容他們都很喜歡。


  小精怪們是很單純的,他們喜歡這個大妖,也就很直白地表達了這種喜歡。比如跑來玩的時候帶一些山裡的野梨子,或者幫忙打水,有時候發現山上有什麼危險,也會特意跑來提醒他。


  但是他們都很自覺,玩過了就會離開,也不纏著大妖,他們知道對方不喜歡被纏著。


  葉深笑著看著這些小精怪跑來跑去,做一些沒什麼必要,但是出自真心的事情,他的心情輕鬆許多,覺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至於那支銀步搖,則被他放在了身上,緊緊貼著心口,就像是能由此聽到另一個人的心跳。


  他不再去糾結那個人在哪裡,他會把她永遠放在心裡。


  有一天他去溪流源處取水,這種事情他都已經親力親為了,本身一個人住著就已經孤獨,若再什麼都用法術來完成的話,那就更無趣了。


  只是他沒想到,竟然在這裡碰到一個穿著銀色袍子的人,他自稱是孔雀明王。


  拂葉看著正在汲水的葉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想法,他那時候就看出來了,這隻綠孔雀是個學習佛法的好苗子。所以他今天來這裡,也不過是看時機差不多了,來問問葉深的意思罷了。


  「葉深,你可願隨我回佛門,虔心禮佛?」


  葉深提起水桶,不置可否。


  拂葉見狀,又加了一句:「若你隨我回去,我可以讓你恢復以前的記憶。」


  葉深的動作停滯了一下,然後舒緩開來。


  他搖了搖頭,提著水桶轉身往回走,沒有任何後悔的意思。


  他慢悠悠地走著,嘴裡念到:「小生無名踏玄黃,山月如瀑入我觴。琅嬛閣里春秋盪,何必參這參與商。」


  語調輕快,似乎那些曾經綁縛在他身上的枷鎖,已經全部卸下去了。


  至於為什麼拒絕?

  因為他心中已經有更重要的東西了,不能再有其他信仰了。他的全心全意,都已經給了那個人。


  不管記憶是否存在,他的心都不會改變。


  滄海桑田,心尤不改。


  拂葉望著葉深離去的背影,沒有再執著,他輕嘆了一句:「到底是有緣無分。」


  這世上,實在是有太多有緣無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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