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
天底下所有的紅豆，最後都會迴流向蟾宮。
（一）回溯
我是一隻兔子，玉兔。幾百萬年前我就住在蟾宮了，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後院兒那個一直在砍樹的怪物。後來從人間飛上來一個女人，她說她是一個叫作后羿的男人的妻子。
女人很煩，天天抱著我來回搓，我都快讓她給搓禿了。她一邊禍害我一邊說她和她丈夫那悲天憫人的愛情故事，她說她和后羿是在打獵的時候認識的，后羿送了她一籠白兔，從那之後，他們就開始相愛了。
據說那籠白兔有的燉了湯，有的紅了燒，下場各不相同，我嚇得耳朵壓著，人太可怕了，連兔子都吃！
她又說，每次后羿出去征戰，她就在家裡數紅豆，一天一顆，一個月就是三十顆，長年累月下來啊，家裡的豆子一籮筐一籮筐的堆著，每一顆豆子上，都是一整天的思念。
我問她紅豆是什麼紅？她指著我的眼睛，告訴我，紅豆，和玉兔的眼睛一樣紅。
她問我，為什麼眼睛這麼紅？比人間的兔子紅太多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難不成我要實話實說，天地間的第一顆紅豆，是從蟾宮裡落下去的，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為什麼哭都忘了，只記得那時候羲和時代已經過去很久，大概有一萬年那麼久，天地萬物煥然一新，某一天心突然痛起來，痛的快死了。女人問我，後院一直砍樹的那個是誰，我實話說我不知道，怪物一身黑布蒙著，手裡的斧頭銳利無比，可就是砍不斷那顆並不粗的樹。
女人又問我那是什麼樹，我也說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怪物只有在每次人間滿月的時候，才會停下砍樹，我和他說話也不理，只是一個勁兒地望著我們永遠也到達不了的金烏。人類叫金烏作太陽。
女人來了之後，真正滿月的時間比以往會延長十二個時辰，聽說是后羿跟西王母求來的。因為只要滿月，女人就可以在被塵埃遮住的茫茫人海中看到后羿，聽到后羿。這是她成為真正月中之仙子的標誌。
她將永遠地留在月亮，留在蟾宮了。我叫她嫦娥，在仙界，所有的仙子，都叫嫦娥。
嫦娥是個話嘮。我只能陪著她說話，不知為何，在她說的那些人間的愛情里，我總能瞥見一抹影子，如鬼似魅，陰魂不散。我捫心自查，才查到那影子是自我心中萌發，我被嫦娥說動了凡心。
天人五衰，我的劫數到了。
因為滿月的時間長了，怪物的心情也變好了一點點，只是照舊地不理我。
我追著南極仙翁寄養在這的驢讓它安分點，它一陣風似的掠過怪物身邊，把那覆蓋全身的布掀起了一角。剎那間金光閃現，玉磚開始融化，在炙熱與寒冷的交融中記憶開始復甦，我想起來了，羲和的兒子，被囚禁在蟾宮。
（二）往事
那是舊日的事情了。太陽女神羲和孕育出了十個金烏，以作為羲和時代結束的標誌。自那時起，十個金烏輪流出現在人間的天空上，可是出錯了。
最小的小金烏走錯了路，回到了前一天，導致人間恐慌，在錯誤還沒糾正過來的時候，人間的動亂波及到了金烏們休憩的地方——湯谷。在扶桑樹上停著的金烏們受了驚嚇，四處亂撞，人間十日同出……
此時，一個叫做后羿的男人出現了。那時候的人，和後來的人不一樣，他們的身上都有一股氣，通達著天地萬物，壽命極長，本領極強。
后羿射下了八隻金烏，小金烏和最大的大金烏被西王母救下，為了表彰后羿的功績，西王母賜予了后羿一顆仙丹，只要吃了仙丹，立刻可以飛升成仙。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仙丹，是毒藥。是我聽從命令，在蟾宮裡採摘了上百種仙草，一杵一杵搗出來的毒藥。
只要吃了那毒藥，就會永生永世被囚禁在蟾宮。
后羿冒犯了神的威嚴，這是對他的懲罰。他的妻子代他受了。
西王母將小金烏也囚禁在蟾宮，她從扶桑樹上抽出一條枝丫，植根在蟾宮，變成了一棵樹。什麼時候小金烏能砍斷這棵樹，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湯谷。
蟾宮裡很冷，小金烏的身上很熱，他必須蒙著特製的黑布，才不會把蟾宮融化掉，也不會把自己凍死。
紅豆，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
小金烏出錯的前一天晚上，我托喜鵲們幫我去湯谷帶話給他，我很思念他。
儘管只是滿月的時候，橫跨過億萬里黑暗的凝視，我也愛他。是他，給了蟾宮最明亮的光芒。
我沒想到，他也思念我。他跨過時間的限制來找我，卻被時間開了個最嚴重的玩笑。金烏永遠只能白天出現，因為是金烏，帶來的白天。
太陽和月亮，不在一個時空里。
（三）禍亂之愛
蟾宮第一次感受到金烏的光芒，是太陽女神羲和死亡的時候，她獨自締造了一個長達一百三十萬年的時代，我們叫它羲和時代。
在羲和時代，蟾宮是可以自己維持生命運轉的，傲然獨立在黑暗之中。羲和的死亡帶來了巨大震蕩，從那之後，蟾宮上的生命，完全依賴於金烏的力量，他們將生命的力量從湯谷用光和熱傳達到蟾宮來，蟾宮反而更強大了，多年以來，一直如此。
那時候蟾宮上有很多的玉兔，我們幻化成人形，到處闖禍搗亂，天界被攪的雞犬不寧，誰也拿我們沒辦法，仗著背後有金烏們撐腰，誰都不怕。
最後，昊天大帝實在是受不了每天排著隊告狀的眾仙們了，他大袖一揮，把蟾宮划給了西王母管制，理由是兔子們幻化的都是女仙。
玉兔。我們一起糾正他，我們是玉兔！不是兔子！
有西王母壓在頭頂上，我們收斂了許多，畢竟那是尊大神。每天待在蟾宮的日子實在很無聊，無聊的日子裡，我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對著金烏祈禱，祈禱西王母把我們忘了，讓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去玩兒。
有一天，從湯谷的方向飛來了一群喜鵲，在蟾宮，這可是稀罕玩意兒。我們扣著喜鵲不讓它們走，懇求著讓它們多留一些日子，喜鵲們說，湯谷的小金烏讓它們給我們帶信，我們祈禱的話他們全都聽到了，他們會想辦法的。
一隻喜鵲說，小金烏問是誰在祈禱的時候偷偷許願要人間的糖的？還專門說要捏成兔子形狀的糖。
我立刻撲了上去，「是我是我，真的弄到了嗎？我只在瑤池的仙子們聊天的時候聽說過。」
那隻喜鵲繞著我飛了兩圈，一個東西憑空落了下來，我伸手去接，一隻小小的「兔子」躺在我手心裡，冰冰涼涼的，如同琥珀色水晶一般透著亮。大家都圍了上來，跟我一樣好奇地盯著它。
「這就是人間的糖嗎？」
「快嘗嘗，是什麼味道的。」
我舔了一小口，甜甜的，但是沒有蟾宮的甜味仙草好吃。
這隻「兔子」我沒捨得全吃完，而是把它擺在玉桂樹最頂上，每天都看它一遍。
從那之後，喜鵲就成了蟾宮的常客，我們通過它們和金烏交流，我們問它們，金烏們到底長什麼樣子，第二天，它們就帶來了一張畫像，畫像展開有三丈多長，一丈多寬。上面畫著十個男子，披著長發，穿著白衣，眉心是紅色的金烏標記。每個男子的頭上，都有淺淡的金色光輪。
它們給我們指著，「這是大金烏，新年第一天在天空上的永遠都是他，這是二金烏，給蟾宮力量最多的就是他，這是三金烏……」
「這個，」它們指著站在最邊上的那個男子，「這個就是小金烏，小金烏最喜歡聽你們說話了。」
「我們現在說的話，他們都能聽到嗎？」我們問。
「不不不，只有你們心裡想著他們，朝金烏禱告的時候，他們才能聽到。」
「那他們各自有名字嗎？」
「這個……金烏們從來不告訴別人他們的名字，因為羲和不允許他們說。」
「好奇怪啊。」我們感嘆。
我們找來了一張十幾丈長的紙，要把我們的形象都畫上去，一直畫了一個月才畫好，我們把我們的名字用金筆寫在了左上角的空白處，對它們施了法，只要打開畫卷，每個名字都會飛浮起來，找到它畫上的主人。
畫卷送走的第二天，喜鵲飛來的時候，給我們帶來了扶桑的枝葉，是金烏送給我們的禮物，我們把閃著亮光的玉桂枝葉剪了下來，托它們送到湯谷。
金烏們兌現了承諾，西王母似乎真的把蟾宮給忘記了，我們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方法，只知道，西王母撤走了蟾宮外面的光壁，打開了蟾宮通向外界的道路。此刻，蟾宮的光，再一次閃耀於黑暗中。
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湯谷，去看看金烏們，那是我們走過的最遠的路，沒有時間的概念，當我們停下來時，發現我們孤獨的漂浮在黑暗中，四處茫茫，唯有依舊遙遠的，發著光的湯谷。
當我們滿懷著失望回到蟾宮時，蟾宮的時間玉漏告訴我們，我們已經離開三個月了。
在我們的眼裡，見證了時空的阻隔，也見證了西王母的震怒。當她得知我們居然膽子大到想去湯谷后，立刻命令我們五十年不準變幻成人形，不準到任何地方去，不準再召喚喜鵲，只准待在蟾宮種植仙草。
那五十年，我們是靠著凝望金烏的光芒度過的。蟾宮裡很冷，在這裡待久了，連血液里都是冰，可是我們沒有一刻停止過要去湯谷的念頭，不可抵擋的渴望在胸腔里涌動著，當喜鵲們伴著細碎的金光被悄悄送進蟾宮時，我們知道，在遙遠的湯谷，也有同樣的凝望。
喜鵲又給我帶來了一塊琥珀色的糖，是一隻金烏的樣子，我把它跟那隻糖兔子放在一起，因為冰冷，糖兔子的表面已經結了一層霜了。
當我用爪子在地上挖洞，放置仙草種子的時候，一隻喜鵲落在了我的肩頭，它在我耳邊低語：「滿月的時候朝湯谷的方向看，可以看到扶桑樹，小金烏就在那裡看著你。」
我第一次，當我第一眼，透過黑暗看見那一邊的小金烏時，我就心動了。我看見他坐在宏偉壯麗的扶桑樹上，背靠著樹榦，側臉朦朧。他也朝我看過來了，他朝我，慢慢地笑了。
我想我愛上他了，我擁有了幾百萬年來從未擁有過的東西——愛。
驚慌失措中包含著甜蜜，比任何一種仙藥都要致幻，滿月成為了我最期待的事，喜鵲變成了我們之間的信使，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除了我們，誰也不知道。
玉桂樹頂的金烏也結了霜，跟原先的兔子一樣了。
沒有滿月的時候，我很思念他，我想觸碰到他，感受到一點點溫暖，哪怕是一點點，蟾宮裡永恆的寒冷也會被融化。
我無法想象他是怎麼做到的，他是怎麼不顧一切，想要衝破一切隔閡，來到我身邊，只因為我說，我很思念他。
那天，看著金烏們一個個墜落，看著因為金烏們的墜落，依靠著他們的力量存活的玉兔們也接連消失，我看著近在咫尺的愛人又被拽遠，最後，蟾宮裡只剩下一隻玉兔，湯谷只剩下一隻金烏。
我想忘記，我退縮了，懦弱了，只要能擺脫這種負罪感，這種痛苦，讓我做什麼都行。
（四）傳說
那是我上一次天人五衰，這一次，是被一頭不聽話的驢，掀開的衣角，帶來的。
小金烏開始褪去身上的黑布，無比灼熱的金光讓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現在是滿月，月亮卻逐漸消融，與此同時，一顆紅豆，掉落在人間的土地上。
蟾宮裡的樹折斷了，輕飄飄的，毫不費力。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他向我伸出炙熱的手，我以冰冷回應他，下一刻，他消失不見。
我知道，他回到了湯谷，可是我們，連觸碰都還沒有做到。
我聽說陰間有個叫孟婆的地仙，只要喝她一碗湯，什麼前塵往事都能忘得一乾二淨。我偷偷地鑽進了黃泉忘川，一路奔跑，看見了奈何橋頭正在煮湯的孟婆。
孟婆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婆婆模樣，她歪著頭看我這隻渾身散發著寒氣的兔子，說：「玉兔，你怎麼又來了？」
原來，是這樣忘記的么？
她給我盛了一碗湯，湯很清很淡，能照得見我的影子。紅豆落進湯里，暈開漣漪。
「我不喝了。」我把湯用兩隻毛茸茸的爪子捧著還給她。我不要忘記小金烏，我要永遠記得，我還要在滿月的時候望向湯谷，我要繼續大逆不道地愛他，挑戰天地法則來愛他。
孟婆把湯倒回鍋里，從橋那邊走過來一群鬼魂，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它們就能去投胎了。
我才知道喝孟婆湯不是白喝的。孟婆用長長的指甲在它們的心口處挑出一條紅線，裝在一個木匣子里，這是喝湯的費用。
等它們走了，我問孟婆，這些紅線是做什麼用的，孟婆說這叫「緣」，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心就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綁著，這根線記憶著人的前世今生，因果報應。有個騎驢的老頭兒每年都會來這裡，找她要紅線結姻緣繩，老頭兒把紅線拿走後，第二年來的時候，就會給孟婆帶人間的姻緣簿看，裡面的悲歡離合各不相同，可以幫孟婆打發這漫長無際的歲月。
老頭兒果然來了。他騎著一頭比蟾宮裡那頭好看多了的驢，晃晃悠悠哼著小調兒從橋那頭過來，懷裡捧著一本厚厚的冊子。
老頭兒先感嘆了聲陰間今年比以往都冷。我往孟婆腳後頭躲了躲，怕凍著他。
孟婆把十二隻木匣子從桌子底下搬出來，老頭兒用個破布袋子一裝，瞬刻間只有手掌那麼大了。他照慣例把冊子給孟婆，孟婆把去年的冊子還給他。
老頭兒這才注意到我，他看我渾身冒著寒氣，用拐杖輕點了我一下，拐杖立刻結了冰。
「怪，真怪。」
「我是玉兔。」我自我介紹。
「還會說話，更怪了。」
這個老頭看什麼都怪，我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好聞的味道，是桂花。他嘿嘿笑著，說：「小兔子，好聞吧。」
「我是玉兔，蟾宮裡的玉兔，不是小兔子。」我對稱呼無比執著。
老頭兒看出了我的悲傷，他把拐杖上結的冰在橋欄上敲碎，像破碎的星光投進了河裡。他問：「小玉兔，你是不是，很牽挂一個人啊？」
「他不是人。」
「哦，對對，」老頭笑的咳嗽了幾聲，「總之，你很牽挂他，很想見他，對不對？」
我回答：「對，可是我們只能遠遠地遙望對方。」
「我有一個辦法。」
孟婆立刻出聲阻止，「老頭，別教壞玉兔。」
「怕什麼的？」老頭兒很不以為然。
孟婆說：「你知道玉兔在想誰。」
老頭說：「我當然知道，三界之中，凡是看一眼，就沒有我不知道的。孟婆，他們應該見一面，這麼多年了，蟾宮比你這奈何橋可凄慘多了，再說，那隻小金烏，可拜託過我了。」
我聽到小金烏三個字，長長的耳朵豎了起來。「我真的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在舊時候，也就是羲和時代，曾經有一個傳說，傳說中提到，當璀璨星辰在宇宙匯聚成一條廣闊的河時，戀人就可以跨過時空，在這河上見面。」
好難懂啊！我撓著腦袋。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紅線，系在了我的脖子上，紅線上立刻結了冰。他拍拍我的小腦袋，說道：「玉兔，去人間，找一對命中注定可以讓星河出現的戀人，幫他們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當星河出現的時候，就是你和小金烏見面的時候。」
「他們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人間。小兔子，找到他們需要很久的時間，有可能要一萬年，記住，當其中一個人出現的時候，紅線上的冰，就會融化。」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紅線，敲了幾下堅硬的冰。
因為渾身寒冷，一不注意就會凍住離得近的人，所以我都是選擇夜間行走，我所行過的路上的花草泥土都會結冰，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層白霜。
在人間行走了大概一百年，終於在一個冬天，結了冰的河旁，紅線上的冰開始融化。在衰敗枯揚的水草叢裡，一個穿的破破爛爛的年輕男人抱著腿坐著，偷偷地哭。我鑽進草叢帶來的窸窸窣窣讓他朝我看過來，四目相對時，一頭牛哞哞地叫。
他「咦」了一聲，在現在這個季節，看到兔子是件奇怪的事。我忽然想起嫦娥嘴裡那一籠被清蒸紅燒油炸的兔子，跟他拉開了距離，也仍然看著他。
是他嗎？他看起來好普通，又窮困潦倒，冬天甚至還穿著草鞋，腳上的凍瘡一塊一塊的，手指關節快紅過我的眼睛了。
「哎？兔子？」
我又往後退，他想幹嘛？他不是想吃了我吧！
他也趴在地上好奇地看我，和我說話。「小兔子，你是不是迷路了？你家在哪兒啊？外面這麼冷，我送你回家吧。」
我家裡更冷。他是個好人，我離他近了些，將脖子上的紅繩勾下來，遞給了他。
「給我的？」他接過繩子，繩子自動在他手腕上盤住，融進了皮膚里。他驚奇地叫出聲。
我跟著他和那頭牛回了他的家。其實就是一個破草棚，四處漏風，就在我四處張望的時候，大雪壓塌了棚頂，把我埋了。我好不容易刨了個洞鑽出來，看看蒼天，又看看傻了眼的他，好了，現在連破草棚也沒了。
男人姓劉，沒有名字，因排行老二，別人都叫他劉二。他是個放牛郎。村裡的人都過得苦，沒人能接濟他，劉二到村裡挨家挨戶地敲門借修草棚的料子，沒人借給他，我跟在他後面，一蹦一跳的，有人說讓劉二把我的皮毛給賣了，劉二搖頭，帶著我走向下一家。
整個村子只有一家沒有被拜訪，那家人的院子是整個村裡最好的。不知道為什麼，劉二轉悠了很久，才去敲門，打開門的是個兇巴巴的女人，見到劉二，先是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緊接著用棍子把劉二趕出了家門口。
我被嚇到了。
劉二的牛跟我說，那個女人是劉二的嫂子，跟劉大結婚後，就霸佔了劉二的財產，把他趕出了家門，只給了他一頭佔地方的老牛。
壞人。我偷偷溜進那女人的家裡，拔了根毛扔進井裡，井裡的水立刻結實了冰，我又跑進他們住的好房子里，在房子里一通亂轉，房子變成了冰屋，無論是鍋碗瓢盆、衣裳被褥還是吃的東西，全都被牢牢地凍上！
劉大和那女人一通鬼叫，衝出門找人，我找了個大袋子，把看起來有用的東西裝了進去，在肚子上綁了條麻繩連著袋子，一路狂奔到正絕望的劉二面前。
東西都被凍上了，劉二用火細細地把它們化開，他想讓我暖和暖和，要抱著我烤火，我離他好遠不肯靠近，離得近了，火也會被凍上，甚至他和老牛也會被凍死。
村裡人都說劉大和他媳婦兒是報應，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他們兩個灰溜溜地離開了村子，遠行到別的地方生活了。
熬到第二年開春，萬物復甦，春天到來之後，我白天的時候就躲起來，晚上才敢露面，晚上出來，他就看不見地上的冰。
我一直在等，等劉二將會愛的那個人出現。可是我沒想到，劉二愛上的不是人類，是仙子。
老牛夜裡不睡覺，在牛棚里盯著我看，我在石磨上被它盯得發毛，問它哪根筋搭錯了。他嘆氣，說劉二好像有心事了。我問它什麼心事，它說明天放牛的時候我跟著去，就知道了。
老牛拖到正中午太陽最熱的時候才慢悠悠地從牛棚里起身，因為這時候我觸碰到的東西結的冰會很快融化掉，不注意發現不了。劉二很很奇怪我今天白天跟著他出來，我時而嗅花，時而撲蝴蝶，擺明了是出來玩兒的。
他無奈地笑笑，給我和老牛分別編了個花環，老牛的頂在頭上很快晒乾枯了，我的掛在脖子上，露水凝凝。
河邊有個曼妙的女人在旋轉著跳舞，劉二隻敢遠遠地痴痴地望著她看，一會兒，女人跳累了，開始脫衣裳準備洗澡，劉二立刻扭開了頭，臉頰通紅。
那女人身上的味兒我隔得老遠就能聞見，她不是凡人，是仙子。
原來劉二的心事是這個。我心裡激動，我終於等到了，我終於等到要和他相愛的那個人了，不，不是人，是仙。我一溜小跑到河邊，咬住她留在河岸上的羽衣就跑，跑到了劉二面前，劉二見我把人家的衣服拿來了，又急又臊，追著我讓我把衣服還回去。
哼，他兩條腿的人，哪兒能跑過四條腿的兔子？
這邊的動靜打擾到了仙子，仙子向他看過來，劉二憨憨的，急得滿頭大汗在追一隻兔子，逗笑了仙子。仙子朝他喊：「哎！那個人！」
劉二被一股神奇的魔力施了定身術，他扭過僵硬的身子，磕磕巴巴地回：「啊、啊？」
仙子笑的燦若朝霞，「你在追兔子玩嗎？」
我站在劉二旁邊，嘴裡還咬著羽衣。劉二瞅准了機會，和我搶衣服，「鬆口，這是人家的，還給人家。」
我鬆了口，劉二一屁股坐在地上，又飛快地爬起來，低著頭把衣服還到岸邊，「你、你的衣服。」
我咬住劉二的褲管不讓他走，傻子！人家看著你呢，你走什麼？跟她說話，約她玩啊！
劉二背對著仙子，仙子穿好衣服，把羽衣抱在懷裡，在他背後說：「我叫織女，你叫什麼？」
「劉、劉二。」
「你是個結巴？」
織女蹲下身子，朝我招手，「這是你的兔子？好可愛啊！我可以跟它玩兒嗎？」
「哎，小結巴，你理一理我啊。」
劉二轉過身，嚇了織女一跳。織女捂著嘴，「呀，你的臉怎麼這麼紅！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我一看到你，就、就臉紅，結巴。」
織女把我抱在懷裡，圍著他繞了兩圈，輕輕撫摸著我。「哎，劉二，你陪我玩吧。」
劉二手腕上的紅線從皮膚下面浮出來，鑽進了織女的心口裡。
織女在村子里一呆就是兩年。村子外面有一片紅豆林，劉二說，在村子的傳說里，那片紅豆林，是一百多年前天上掉下來的一顆紅豆孕育出來的，織女吵著要去看，兩個人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帶回來了一籮筐紅豆。
織女指著我的眼睛，「哎？紅豆的顏色，和兔子的眼睛一樣紅！」
我不想解釋，不想！
劉二說，紅豆在人間又叫相思子，如果思念遠方的人，就會數紅豆，數著數著，被思念的那個人，就算隔著千山萬水，也能感受到。
織女問：「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會思念我嗎？」
劉二的臉又紅了，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一個月後，他們成親了。村裡的人都來了，誇劉二的娘子長得跟天仙兒似的，說劉二是終於苦盡甘來了。
我每天都在翹首期盼，期盼那道傳說中的星河出現，期盼著和小金烏，在河上見面。
劉二和織女都過得很幸福，每天我都能看到織女在屋裡屋外快活地忙碌著，或者喊二郎。
二郎，我渴了。二郎，我餓了。二郎，老牛一動不動是不是死了？！二郎，咱們種的花開了！
後來她喊，二郎，這兩個小怪物又哭了！二郎快來救我！
兔子的耳朵長，真不是件好事兒。我捂住耳朵趴在柴火堆里，絕望地閉上眼睛。仙子真的好煩兔啊！天下的仙子一樣煩，嫦娥煩，織女也煩！
劉二每次都及時趕到英雄救美，可這回英雄也不靈了，兩個剛學會說話的小傢伙口齒不清地喊兔子，他們要玩兔子！他們要玩我！
織女把瑟瑟發抖的我從柴火堆里抱起來，一邊疑問著柴火堆怎麼結冰了，一邊抱著我走向那兩孩子。我說了這一百多年來的第一句話，「織女，你要是再不放手，他們倆一會兒也要結冰。」
劉二被嚇得不輕，織女「呀」的一聲鬆開手，我從她懷裡跳下去，兩孩子更起勁兒了，喊著要會說話的兔子玩。
「你是哪裡來的？」織女皺著眉頭問。
我回答：「蟾宮。」
他們問我為什麼到人間來，我說，我在等一條星河出現，那是羲和時代的傳說，一個老頭說，你們可以實現這個傳說。
織女抱著懷，「我以前聽說過，蟾宮裡有隻傻玉兔，被掌管姻緣的月老不知怎麼忽悠了，從那之後就不見蹤跡，聽說去找羲和了。」
我耷拉著耳朵，生無可戀地望著她。
「玉兔，你的名字是什麼？」織女問。
我一愣，那張十幾丈長的畫卷，此時在黑暗中閃著光朝我飄來，那樣熟悉，那樣悲痛。我看見那畫像上的人一個個消失，她們的名字一個接一個的消散成星塵，只剩下我一個，在那白紙上，孤獨悲戚。
「早就忘了。」
我回了柴禾堆，織女非追過來問我怎麼忘的，誰會忘記自己的名字？我告訴她，因為太長時間沒人叫了，所以就忘了。
我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盯著這個家看。抬起頭后，天空白茫茫的一片，織女問我在看什麼，我靈敏的耳朵動了動，兩個孩子也安靜下來。
大家包括那頭牛都發現了不對勁兒，一朵蓋住半個天空的烏雲降落下來，黑暗之中，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一聲尖叫，光明復現，織女不見了。
儘管是黑暗，仍有瀰漫的香氣，那是神來過的標誌。
神仙和凡人是不能在一起的，這是天地分界時就從鴻蒙中生出的金科玉律，我知道織女被神帶走了，可是哪尊神，我還真不清楚。
兩個孩子哭著要娘，劉二先是急的亂轉，繼而跪在地上求我。「你是神仙，求你告訴我，娘子到哪裡去了？怎麼樣才能把她找回來！」
我必須要讓他們生活在一起，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見到小金烏。
我咬牙答應了劉二，踏上了尋找織女的路途！天上仙子眾多，我一個個地打聽，耗費了很長時間。終於，我從一個道觀里，得到了消息。
道觀里掃地的小童跟我說，織女是西王母座下的仙子，專管把天上的原本縹緲的五色雲霞織成一片一片的。
我闖禍了，我把西王母座下的仙子，跟一個凡人撮合到了一起。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被處罰，可我退縮了。
我失魂落魄地來到奈何橋，問孟婆討一碗湯水給劉二帶回去，正好老頭也在。孟婆用一個小壺灌了滿滿一壺湯，系在我的脖子上，老頭笑呵呵地問：「小兔子，你不思念小金烏了嗎？」
我耷拉著耳朵，一言不發，我當然思念他。
「那個傳說是假的吧？」我問。如果是假的，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蟾宮，那裡離湯谷比人間還近些。
老頭否認，「當然是真的，我從來不騙兔子。」
我一屁股歪在地上，緊接著四腳朝天，假裝自己死了。
老頭用拐杖戳了戳我的耳朵，「別灰心嘛。」
嗯！我不灰心！不就是把一個仙子從西王母那搶回人間嘛！不就是死嘛！一萬年後我還是只好玉兔！
我一個活兔打挺翻起來，把脖子上掛著的壺還給了孟婆。「孟婆，我走了，老頭兒，我走了！」
孟婆狠狠地擲出壺，正中老頭腦門，老頭一下子人仰驢翻。
（五）星河
我回到劉二家，人間此時已經過去了三年，當初的兩個小娃娃成了大娃娃，劉二坐在院子里，一顆一顆地數著紅豆，看到我回來，他滄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劉二，要想把織女奪回來，就得正面碰上西王母，那可是從舊時候就一直延續到今天的神明，咱們一定會粉身碎骨。
劉二握緊拳頭，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他也要試一試。
他錯了，碰上西王母，是沒有希望可言的。
劉二狠下了心，一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他找來兩個筐把孩子放進去，用扁擔挑著，一切準備就緒，我把目光投向老牛。
老牛早就成精了，它從牛棚里走出來，在劉二面前伏低身子。
我說：「我不能碰你們，否則你們會被凍死，就讓老牛馱你去瑤池。」
劉二點點頭，帶著孩子上了牛背，老牛腳下立刻騰雲駕霧，我也緊緊跟上了他們。要到達瑤池，必然會經過長長的黑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都是這樣的，所以神仙身上會發光，就是為了能在這黑暗中找到路。
此時此刻，我就如同一個縮小版的蟾宮，渾身上下發著銀白色的光，在黑暗中一直前進，給他們指引方向。
慢慢的，我可以看見瑤池那明亮的光，就在前方。突然「啪嘰」一下，我撞在一面看不見的屏障上，往後翻了個跟頭，我伸出小爪子摸了摸它，它把我們和瑤池隔開了。
我用力敲了敲，沒有聲音，我爪子卻疼。從瑤池裡飛出一隻仙鶴，在那頭和我平行停下，它說：「西王母法旨，令玉兔立刻回蟾宮，三萬年不準踏出一步。」
我鐵了心要把織女奪回來，「請轉告西王母，我一定要把織女帶走。」
「西王母說了，月老是騙你的，根本不會有什麼星河，隔斷開的時空就是隔斷開的，就像你我之間的屏障。」
我睜大眼睛。仙鶴說：「你告訴那個凡人，他只是織女的劫數而已，西王母開恩，他可以撫養那兩個孩子長大。」
我一下下地敲擊面前這看不見的屏障，敲到兩隻爪子鮮血淋漓仍不放棄，仙鶴無奈地走了，大概是它不想理一隻傻兔子吧。
我回到劉二面前，跟他實話實說。劉二看著瑤池的方向，握緊了拳頭。「我不信，如果是隔斷的，那我們怎麼會認識，怎麼會相愛，愛是任何神力都無法阻斷的。」
我看著傷口正在飛速癒合的爪子，不想打擊他。我這隻兔子不比他這個人懂得少，可是有些愛，就是相隔兩地遙望，就是離散一生不得廝守。
「我、我愛過一隻小金烏。」我悶悶地說。「可是因為一些原因，我跟他是絕對不能出現在一起的，我們試過，可是失敗了，還帶來了一場大的浩劫，害死了很多人。」
「劉二，我們回去吧，回到凡間好好生活，你和她還生活在一起過，那是我和小金烏，永遠都羨慕不來的。你已經，很幸福了。」
瑤池裡一聲巨響，一朵蓮花從中間炸開，織女那亮麗的身影出現，英姿颯爽，她飛在空中，用雲霞阻擋來追她的仙子們。
「娘子！」劉二大聲喊道。兩個孩子跟著他一塊喊「娘親」。
織女離我們越來越近，和我一樣被擋住。她用力打了幾下，激動地喊道：「兔子，那個傳說是真的，有個和我一樣被囚禁的舊日仙子告訴我，那是太陽女神羲和親口預言的！」
「羲和說，會有一隻從蟾宮來的玉兔，將一切隔斷打開！」
追兵越來越近，我從未如此熱血澎湃過，毛茸茸的小爪子握成拳，我大喝一聲，一顆內丹從我嘴裡吐出來，迸發出萬丈寒冰，那冰野蠻生長，勾勒出了屏障的形狀，緊接著破碎成星塵，織女從那邊飛過來，落在了劉二身邊，一家人抱在一起。
跟著那道屏障一起破碎的，還有我的內丹。我看向織女他們，用最後的靈力將他們包裹住，請你們一定要幸福的生活下去，替我把我曾經憧憬過的愛戀，都一一付諸行動！
西王母真的震怒了，整個瑤池都因這怒火而顫抖。她威嚴無比地出現在星塵中，我和她平等對視。
「放了他們吧。」我匍匐在她腳下。
西王母沉甸甸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玉兔，你的內丹碎了，如果再不回蟾宮，就真的衰敗消亡了。」
「您對我如此仁慈，為何不能對他們一樣？」我問。
她回答道：「我已經足夠仁慈，否則動了凡心的仙子怎麼能活到現在，玉兔，回去吧，別再執著那個傳說了，時間會替你抹平一切意難平。」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駁她，「如果時間可以做到，那為什麼已經過了一萬年那麼久，我還是這麼執著地愛他，我的血凝成了眼淚變成紅豆，我甘願用命來換一個縹緲傳說，您錯了，神錯了，這個至堅至硬的規則也錯了！」
「今天，一隻玉兔會死在這裡，它為最美麗的傳說葬身，以後，會有更多的人、神、仙、妖魔、精靈來用命挑戰這個規則！總有一天，那條在只在夢裡的廣闊星河真的會出現！」
我望向湯谷的方向，用盡每一絲力氣，大聲地喊：「小金烏！你聽到了嗎？！小金烏！你別忘了我！小金烏！人間有很多很多的紅豆樹，那都是我想你的時候，落下的眼淚，無論滄海桑田，你都要用光照拂它們，你要讓它們永不滅亡！」
這樣，我就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脫離了生命的方式，繼續愛你。
湯谷那麼亮，那麼熱，我的軀體散成細碎星光，向那裡飄去，就讓我死在，奔向你的路上。上一次，是你來找我，這一次，換我來找你。
從瑤池裡飛浮出無數星星融進我，它們都是犯了和織女一樣錯的仙子，仙子們和我在同一時候選擇以這種方式消散，黑暗中，從四面八方飄來星星，所有的星星都有一段難以忘懷的悲傷。
織女的女娃從筐里露出小腦袋，女娃指著喊：「娘親，星星匯成河了！」
織女哭著抱住她，「是，星星變成河了，預言成真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居然真的到達了湯谷，小金烏從扶桑樹上飛起來，在星河中與我會合，我終於觸碰到了他，他也融進了這片星河。
星河之上，無數戀人重逢，我們幻化成人形，小金烏抱著我，掌心裡握著一粒紅豆。那是孟婆托喜鵲帶給他的，我的思念。
（六）重逢
劉二最喜歡帶著全家人坐在村外的紅豆林邊看月亮，他的旁邊是妻子，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女兒，還有兒子剛娶進門的媳婦。
女兒劉兔托著腮看掛在天上的月亮，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可是她依稀記得，家裡養過一隻會說話的兔子，那兔子還帶著全家人上了天，就像是在夢裡。
「爹，娘，為什麼我們每年八月十五都要來看月亮啊？」
織女和兒媳婦一起擺著碗筷，她回答道：「因為這個時候，是一年中月亮最圓滿的時候，月亮里居住的仙子，就可以看到人間。」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現在，她正看著你呢。」
晚風刮過紅豆林，月亮像是被刮散了一樣，往下墜著破碎的光。劉兔指著月亮，「娘，你快看啊，月亮！」
織女遠遠望著蟾宮，她看見，在黑暗中，已經生長了十幾年的星河，終於連到了蟾宮，嫦娥站在上面，旁邊是一個背著弓箭的男人。
紅豆林里升起無數星星點點紅色的光，朝月亮彙集而去。
「兔子。」
劉二聽見了「兔子」，立刻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娘子，它回來了嗎？」
織女搖頭，遙望著夜空，「沒有，但她就站在星河上，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