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舊塵
仙臨客棧內，金掌柜無意提及舊事，何清兒胸口莫名窒息，感到一股錐心的刺痛。
她臉色有幾分不忍，輕柔問道：「金掌柜能否說說呢？」
金掌柜走了出來，拿著一個瓷罐，放到三人的桌子上，見三位離恨天高人皆看著自己，無奈之下，只好立在桌子旁，慢慢回憶曾經點滴，最後，悵然開口道：
「或十五年、也可能是十六年前吧，太久了，都不大記清過去多久了……」
「還在大清早的，我便早早起來開門做生意，只是那日鎮上的晨霧比往日濃得緊，街上竟是一個人影也未有……正晦氣著進門之時，卻眼瞥那霧氣籠罩的鎮西口，漸漸現出一個瘦小的身影……」
「等得走進了，漸漸看清了那孩子模樣，立時嚇了我一個激靈……那小孩衣衫襤褸，也不知是從哪裡流蕩到此的小乞丐，頂多三四歲，只是小臉慘白，雙眼空洞無神，而嘴邊，竟滿是一嘴血污，就、就像是從棺材里爬了出來吃了人的怨那般……」
「唉……」金掌柜激動過後，重重嘆了一口氣，而後看向外邊，繼續慢慢述道：
「小乞丐走向那街邊，撿起一個冷餿的包子啃著，我才知道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看著他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我便到廚房端了碗肉粥過去遞給他，怎想那小孩獨自啃著帶了污血的冰冷包子，竟是看也也看一眼，自顧往東門走去……」
水雲紗靜靜坐著，一雙清幽安靜的眼眸看不出喜樂，梁丘明略顯沉重，卻也仍舊沉靜，何清兒看著微微仰頭娓娓陳述的金掌柜，一個人獨自怔怔失神……
……
古道西風徐拂，落木蕭蕭。
一中年男子拉著一小女孩從一個古鎮走了出來，只是那嬌小玲瓏的小女孩走著走著，突然看到了古道不遠的一棵古老皺皮古槐樹，便慢慢停下了腳步，再也不肯挪動半分。
中年男子手中一緊，卻是發現小女孩停了下來，疑惑道：「清兒，怎麼不走了？」
「爹，那有個人，我們過去看看好么？」
中年男子看了過去，卻發現古槐樹下，枯葉散落一地，而一個衣衫單薄的乞丐就抱著膝蓋坐在那樹邊，身體消瘦，弱不禁風。
他一陣皺眉，卻是不想理睬這些世俗之人。
「爹……！」
不過小女孩忽然撒嬌，不斷扯著他衣袖，他只好答應了下來。
小女孩先走了過去，站在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乞丐身前，偏著頭看著他，嬌嫩的小臉疑惑不已，她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人在這裡獨自坐著。
乞丐低著頭，一直看著地上枯黃的落葉，一動也不動，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保持著這個樣子，如了無了生機。
眼帘之中，地上一清藍色的裙擺將落葉遮蓋住，乞丐漸漸抬起了頭。
臉龐乾淨，卻是太過於消瘦，展現出一股病態的清秀。
他面無表情，與站著的小女孩靜靜對視著，如同一副沒有情感的軀殼，絲毫未覺得應有什麼羞怯，或是尷尬。
那中年男子也走了過來，只見兩個小孩都默默不說話，他的臉色幾分狐疑，而後仔細打量了一番面無表情的小乞丐，臉色忽然一陣變幻。
那雙眼平靜的眼中，不是渾濁，也非空洞，如同沉潭，竟是看不出有任何應有的喜怒哀樂、懼恐驚憂……中年男子眉頭皺得更深。
他沉吟了一會，最後還是淡淡道：「好了，清兒，是時候該走了罷！」
「爹……」
小女孩轉過身來，撅著嘴，聲音拖得老長，可愛的小臉滿是祈求之色。
「好好好……真是敗陣給你了……」
這讓中年人一陣無奈，臉上溺愛的卻是更濃，也只好連聲答應了她。
小女孩蹲下身子，聲音嬌細，卻輕柔無比。
「你怎麼不回家呢？」
小乞丐看著小女孩，雙眼之中，漸漸浮現一絲茫然。
他向四周看著，眼光掠過小女孩，掠過中年男子，掠過古道蜿蜒盡頭的秋山，而後轉過來，停在了側邊不遠處那座古鎮上。
怔怔看了一下那座古鎮，最後微微仰著頭，看向枯老的槐樹殘枝，看向那上面掛著的幾片枯黃的葉片，一動不動。
他臉上無喜無悲，也許僅僅是因為不明白。
遠邊微風，刮落幾片落葉，秋意蕭瑟，略有一絲凄涼。
過了許久，小女孩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繼續問道：
「你爹娘在哪呢？」
小乞丐看了小女孩身後的中年男子一眼，而後直視著小女孩，略微乾燥的嘴微張了張，淡淡道：
「不知道……」
聲音有幾分嘶啞，似乎，已經很久未說話了……
……
「……如此過去六七月，於某個涼風秋日裡，小乞丐無故消失了蹤跡，在那快枯死的老槐下，後來再也未出現他的身影……依我看來，當時應是其他乞丐排擠下獨自離開了，不過外面荒山野嶺的，他一個孩子又冷又餓，哪能敵得過那些豺狼虎豹，必早已經葬身了獸腹……」
仙臨客棧內，金掌柜娓娓話畢，又是一陣悲涼，一陣唏噓。
他波瀾半生，從未見得如此古怪卻又真實之人，更何況對方僅僅是一個孩子，他不相信，有人天生便是如此，更願意猜測其經歷了什麼磨難，才造就了這難以明言的獨立。
印象太過於深刻，彷彿就發生在昨日一般，讓金掌柜扼腕嘆息之餘，又生出幾分慚愧，畢竟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樣無聲無息死了去，而自己卻沒能做些什麼。
梁丘明抿了口夥計泡好的茶水，臉上有幾分惋惜，道：「如此心性，如果能夠修行，定能名震天下，可惜，可惜！」
水雲紗依舊安靜端坐，如仙子一般出塵的瓊貌不為其所動，不過她看到何清兒雙眼泛紅、怔怔失神的模樣，便輕觸了一下她，道：
「清兒師姐沒事吧？」
何清兒恍惚的心神漸漸回歸了軀殼，看著幾人都注視著自己，雙眼略微有幾分閃躲，「沒事，就是剛才聽得過於投入了。」
水雲紗右手伸過來握住何清兒的手，讓她漸漸平復起伏的心緒。
「修行之人，喜怒哀樂不形於色，清兒師姐天性如此，才會如此失態罷。」這般想著，水雲紗倒也覺得正常不過，可凝神審視之下，見得何清兒心神一直遊離不定，竟難以真箇安靜下來，她忽然感覺一絲微的莫名……
金掌柜看著何清兒亦這般扼腕神傷，唏噓的臉色也變得幾分黯然，「寂滅法門，救濟世人，若能早來一步重燃西隍廟香火，也許能留下那小乞丐也是說不定啊！」
何清兒輕輕道：「吉人自有天相，掌柜也不必難過，或許他仍然活得好好的呢。」
「姑娘這般說，我何嘗也不想過，可是那鎮外……」
「唉，不說也罷，不說也罷……」金掌柜面色微苦，而後自個搖了搖頭，挽挽袖子轉身向著櫃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