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失去至親
世上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情,回不到的過去,無法預計的未來,以及永遠不可能愛到的人。
晏行是個不信宿命的人,顧長歌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時,是懷抱著怎麼樣的心情。
天地之間的朦朧雨幕,並沒有絲毫收斂的趨勢。
霧氣蒸騰,昏黃的燈籠,散發出暖暖的光,依舊顯得有些孱弱。
顧長歌後背挺得筆直,她總是這樣,緊張的時候,迷茫的時候,或者不知所措的時候,偏偏要做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和她相處的時間越久,便越是發現,這個女人的有趣。
乍看似乎無懈可擊,實際上內心柔軟成一朵朵棉花雲。
口是心非,表裡不一,她就是這樣的。
奇怪的是,明明貶義詞,落到她身上使用時,無端由的生出了幾分可愛。
晏行知道,他被對她的痴戀迷了眼睛和心,看她的時候,總覺得她是最美好的。
「呵。」想到這裡,他輕笑出聲,「有意思。」
兩個人距離挨得近,顧長歌不可能聽不到他的話,但她沒回答,只是將雙手背在身後,嘴角動了動,柔軟的聲音,混在淅瀝瀝的雨聲之中,顯得有幾分不真切,「天太晚了,回去休息了。」
她轉身就走。
晏行弔兒郎當的靠在欄杆上,就算是被雨水浸透了衣服,都渾然不覺,他喊她的名字,「長歌,等一等!」
顧長歌轉過頭來看著他,水潤潤的唇瓣,顏色晶瑩透亮,惹得晏行眸色暗了暗。
他緩緩的走上前,居高臨下看著她。
「怎麼?」顧長歌蹙眉,餘光落到樓梯上的那一抹天青色紙傘,聲音平靜的詢問。
晏行但笑不語,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身子緩緩下壓。
他的目光是那麼的漆黑,像是沾染了所有的情緒,又彷彿空蕩蕩的足夠純粹。
就在兩個人的距離還差一指遠的時候,從身後飄來了另一道男人的聲音,「小歌兒,我來接你了。」
「好。」顧長歌緊張的點頭,下意識要推開晏行。
晏行比她更快,手在她的髮髻間輕輕一碰,隨後他拉開了安全距離。
「你看。」他嘴上這麼說著,晃了晃手中的樹葉,原來是剛才的風吹雨之中,不小心一片碧綠的葉子落在她的發梢,她毫無察覺,晏行卻看得一清二楚。
顧長歌表情有幾分尷尬,伸出手接過樹葉,碰到了他的指尖。
大概是在外面站立的時間夠久,他整個人身上,都帶著寒涼的氣息。
「我回去了。」
她看了他一眼,快速的從他身邊經過,投奔向另一個男人的傘下。
墨君邪沖她張開手臂,直到她鑽進了傘下。
看著她渾身濕漉漉的模樣,他心疼的將她摟在懷中,低聲細語道,「趕快回去,我給你準備了熱水,可以泡個澡。」
護送顧長生的事情,安排的很妥當,早在下午時,顧長歌就已經去過他的帳篷,姐弟倆告別過,但是到了晚上,她執意要來城樓上,說是能多看他一眼就多一眼。
她執拗起來,沒有人能夠拗的過,墨君邪只好從了她。
誰知道她這麼不知道愛惜自己?
恐怕還得煮碗薑湯來預防著涼。
墨君邪小心翼翼的半摟半抱著她,兩個人踩在大大小小的坑窪之間,下了樓梯,沒入雨夜盡頭。
誰也沒有注意到,高高的城樓上,立著的那個人,目光始終追隨著他們,直到再也看不見。
「將軍……」有個小兵撐著一把傘走上前,將一動不動的晏行罩在傘底,想了想多了句嘴,「夫人已經離開了…您要不要回去歇息?」
「現在什麼時辰了?」晏行目視前方,淡淡的道。
「丑時。」
"我知道了。」他接過高高舉著的傘,一步步的步入雨中。
晏行回想過去二十多年的經歷,有時候甚至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近來的許多事情,都在不斷失控。
顧長歌忙的一塌糊塗,整個人陷入了亂麻之中,而他同樣兵荒馬亂,理不出頭緒,彷彿身在旋渦狂風中心。
晏行向來是一人行走江湖,生死都由天,無拘無束瀟洒慣了,從來沒有遇到過難以解決的事情。
然而,人生活在世上,又怎麼能真的做到無牽無掛。
讓晏行牽腸掛肚的事情,要從半月前開始說起。
年後的他,告別老家,和顧長歌一起從蓮花村回到孟州城。
他親眼見到顧長歌和墨君邪的對峙,儘管知道不應該,但他必須承認,當時他心懷僥倖,以為等到了能夠照顧顧長歌餘生的機會。
像是猜透了他的想法,墨君邪卻下令,要把他調去連州。
連州,正是顧長歌之前被墨明煦圍困的城池,此時此刻儼然成了一座死城,晏行認為沒有再帶兵前去的必要,對於墨君邪下達的命令,他不服氣,當即找到他,不客氣的指責他是公報私仇。
「公報私仇?」他至今還記得當時墨君邪的話語,以及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那麼輕蔑,那麼冷漠,「我沒那麼多的閑工夫去公報私仇。」
「是嗎?」他不相信,語氣更加刻薄,「你得不到她,就想破壞我和她,難道不是嗎?」
「你能不能夠得到她,自己心裡沒有點數嗎?」墨君邪冷嗤,「她若是愛你,在看到你的時候,就會愛上你。」
他似乎不屑於多說,到這裡時聲音戛然而止,寧靜的帳篷里,有熱茶霧氣蒸騰。
墨君邪提起正事,「我聽說蓮花村是你的老家,正好在連州城邊界,墨明煦的人既然到過那裡,恐怕會去而復返,他那個人心狠手辣,你且回去看一下,保證那些平民的安全,最好是讓他們遷移到相對安全的城池裡。」
「現在還有安全的地方?」他記得,他那時候反問道,「到處都是戰火,是王爺你這裡安全,還是大良皇帝那裡安全?」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如果你再磨磨蹭蹭,到蓮花村的時候,恐怕只剩一地屍體。」
蓮花村裡住著他的老娘親和阿爹,他性情淡薄,對家庭沒有多大的留戀。
不過生而為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無動於衷。
他的父親和娘親,半輩子都住在蓮花村沒有挪過地方,倘若真的遇上墨明煦的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當時的晏行,大概是被墨君邪的話給威懾到了,憤憤的咬牙道了聲,「領命!」
一路上他忐忑不已。
臨行前墨君邪的那番話,彷彿成了魔咒似的,始終縈繞在腦海之中。
胡思亂想讓他漸漸緊張,而後便是日以繼夜瘋狂趕路。
他害怕墨君邪的話一語成讖,緊趕慢趕等到了蓮花村,發現還是晚了。
血流成河,屍體遍地。
春節期間,曾經笑靨如花朝他拋著媚眼的姑娘,一個個躺在冰涼骯髒的土地上,泥土沾染到衣襟上,她們毫無生機。
隨行的幾千士兵,愕然的頓住腳步,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他們還是來晚了。
晏行從軍以來,參加過不少戰爭,他不是沒見過死人,然而當幾個月前還鮮活站在面前的人,此刻成了一具具腐朽的屍體,給他的衝擊是巨大的。
他第一次發現,人在害怕難過的時候,是會腿軟的。
晏行踉蹌著從屍堆走過,偶會沒注意到腳下,會險些栽倒。
身後的士兵,緊跟其後,小心翼翼的守護著他,時不時低聲叮囑兩句,「將軍,注意腳下。」
晏行一路走到了村子的盡頭,那裡安靜立著兩間熟悉的茅草屋。
四周環境沒有什麼改變,就連茅草屋都一樣的破舊。
不,甚至更破舊了一點,遠遠看去,只覺得凄慘。
晏行是在一間屋子裡,看到了父母的屍體。
二人身上很乾凈,並沒有刀劍造成的傷口,因此衣服上沒有殘留血污。
他們安詳的躺在土炕上,彷彿就像是睡著了似的,除了沒有呼吸。
晏行不忍多看,他命人驗屍,初步確定是服毒自盡,等再做進一步確認時,卻在嚴老頭身上找到了一封信,信上寫明了晏行親啟。
信上的字體,晏行認識,他在很小的時候,是嚴老頭教他讀書寫字的,他對他的字體很熟悉。
內容不多,粗粗掃了幾眼就看完了。
嚴老頭彌留之際,寫這封信就是為了告訴他,他是被他撿來的,至於親生父母在哪裡,希望他有緣能找到。
晏行下令厚葬嚴老頭和娘親,隨後便匆匆踏上歸途。
說他不傷心,那是假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他清楚,傷心解決不了任何事情。
他回到孟州軍營,將蓮花村的情況如實彙報給墨君邪,墨君邪破天荒的安慰他節哀。
「這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晏行沒什麼情緒的道。
雖然面上表現的和往常沒什麼區別,就連晏行本人都覺得,嚴老頭和娘親的去世,對他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只是接連好幾天午夜夢回,都帶他回到那個小小的蓮花村。
那裡有著清澈的河水,夏天的時候他就跑到那邊打魚游泳,冬天的時候就在上面滑冰。
他還夢到了村子里的老槐樹,那棵樹據說活了很久,他在樹上竄來竄去,甚至掛在樹枝上睡覺。
睡著睡著,就會有嚴老頭追過來,他在樹下大呼小叫,讓他跟著學他那門易容的技藝。
晏行才不喜歡學那手藝活,翻了個身繼續睡,耳邊充斥著嚴老頭的聲音,他都能睡的香甜。
後來他從夢中醒來,悵然若失的坐了半天,才向帳外看去。
夜色依舊沉沉。
他忽然就傷感了,緊跟著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往下墜。
失去至親的時候,他不覺得有多麼難過。
感覺失去的痛苦不是雷霆萬鈞式的暴擊,而是抽絲剝繭,一點一點的侵蝕人心,最難過的不是親人的死亡,而是在以後驀然想念起他的日子,才清醒的發現,哦,真的失去了。
這種痛最揪心。
晏行渾渾噩噩的在軍營里生活,好在近些日子雙方太平,沒有鬧出來什麼大的衝突。
他將那封嚴老頭寫的信,帶在身邊,但卻從來沒有翻閱過。
晏行沒有打算去尋找所謂的親生父母。
他對素昧謀面的人不感興趣。
早前二十多年他不需要他們,而後的幾十年同樣用不著。
那封信於他而言,只是…只是一種懷念,畢竟是嚴老頭留給他的最後一件東西。
晏行以為,那封信只是平淡生活里濺起來的一點漣漪,他沒有對任何人講起這件事,所以當墨君邪把他叫到帳篷里,心平氣和,開門見山的同他談論他親生父母的事情時,晏行感到很意外。
他以似笑非笑的口吻,冷著臉盯著墨君邪,「你偷看我的信?」
「我還需要偷看?」墨君邪不答反問,「你做什麼,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晏行被他理所當然的口吻給氣笑了,不客氣的評價道,「墨君邪,我發現論不要臉,沒人能比得上你。」
「客氣。」他還是不為所動的樣子,繞了個彎子,又把話題引回來,「關於你親生父母的事情,我這裡有幾封信,你可以拿回去看一看。」
墨君邪從抽屜里取出三封信,信封上統一沒有署名,他遞給晏行。
「我不需要。」晏行拒絕了他的好意,「不需要什麼父母。」
「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事情。」墨君邪眸色平靜,「有人把信件送到了我這裡。這是你的事情,也是你的父母,我只是覺得,你有必要了解當年的事情。」
墨君邪不聽他別的話,事情交代的差不多,就把他趕了出來,連帶著那幾封信。
信上寫明了親生父母的地址,他們強烈要求他去見一面。
晏行本不打算去,可他是那麼不甘被人拋棄,又想去討個說法。
倘若他真的離去,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
從久遠的回憶中抽身出來,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淋著雨走了一路,他站在自己的帳篷前,餘光卻下意識的瞥向顧長歌所在的方位,頓了頓,不禁嘲諷自己的痴情和愚蠢。
「就算一年半載回不來,她也不會想念的吧。」
長時間懸而未決的事情,在這個雨下不停的夜晚,晏行忽然有了決斷。
他有點輕鬆,又有點失落,五味雜陳的感情攪在一起,竟然不知該怎麼辦,只能愣愣的抬頭看天。
夜幕黑的不見丁點星光,一如他前途未卜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