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星花落入污濁間
一個宮女走到千落面前,那女子容顏普通,動作很是小心謹慎。
「請姑娘跟奴婢來。」她低聲彎腰說道。
千落點了點頭,隨著她的步子向前走去。
墨顏倚靠在黑色馬車邊上,桃花狀的眼眸眯起,有些擔憂的望著千落的背影。
那宮女小心望了千落一眼,眼神很是謹慎,動作很是恭敬,卻並沒有什麼卑微仰視的神情。
行路時,她似乎是猶豫了下,開口說道:「皇後娘娘性情比較冷淡,姑娘要注意言辭舉止。」
說話間,她依舊低著頭,似乎一絲動作都不曾有。
低沉的聲音傳入千落耳畔,她抬眸望向眼前的宮女,卻發現她一直低著頭,那話語就像是一陣風,似乎只是她自己的幻覺。
千落心裡忽然泛出一陣暖意,在這樣冷寂的深宮,這樣的忠告已經很是難得。
她點了點頭,亦是低聲說道:「謝謝。」
宮女沒有抬頭,亦沒有回答,這樣的交談似乎從來不曾發生過。
……
紅葉殿被輕輕推開。
被風捲起的囚星花輕輕穿過門前,鵝黃色的星子碎了一地。
紅葉殿中坐著的宮裝女子輕輕起身,發間飾著各種華麗精緻的發鈿,頷首間一個宮女扶住她的手,踱著細碎的步子,尊貴而雍容。
陸緋葉很認真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千落。
女子的膚色是陽光映襯的麥黃,頭髮被一隻普通的水紋木簪輕挽,很簡單,很普通。唯一的特別之處或許便是那眼睛清澈如水,映著飄落的囚星花,便是溪水落了星星般的色調。
領著千落進來的那個宮女,很小心謹慎地走到一邊,熟練地捧起一杯茶水,低身遞到陸緋葉手上。
陸緋葉接過那宮女遞過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低著頭,彷彿沒有看見站在她面前的千落。
杯蓋輕輕在茶水上觸了觸,她輕啟唇,很是慵懶卻冷淡地說道:「這鳳凰水仙茶有著獨特的花香滋味,卻也只有用碎瓷泡地久了,才能真正品出其中沉澱的韻調,可惜這杯茶只過了一遍水,聞著清冽,其實喝起來不然。」
陸緋葉懶懶回過頭,看著奉茶的宮女,眉間輕寒,道:「平日里是我太過寵你,才養就了這怠懶的性子?」
她的話語冷淡,眼眸微斂,眸底卻深深不見底,只有一種冷淡的寒意。
微微有些迫人。
說話間,陸緋葉手指微傾,鳳凰水仙茶伴著碎瓷茶杯跌碎在地面滾了滾,便成了地面的污水,而囚星花落入其中,便從不染塵埃的天空落入了污濁泥濘。
似乎是不經意間的低語:「你便去浣衣局吧。」
那宮女低眉,身形一顫。
浣衣局是宮城中最苦累的去處,那裡的宮女多是數月之後便熬不住苦累死去的。
更不用說她是皇后因怠懶而打發去的,自是要更多受一番欺凌。
只因杯茶,毀卻的是一生年華。
她眼神中露出一瞬疑惑的痛楚,怔怔地望向那碎在囚星花中的杯茶。
然後她將身形放地更低,開始哭泣,淚水滑落面容,隨著她口中哀求的話語說出:「求皇後娘娘放過,婢子以後再也不敢偷懶怠慢了。」
似乎想要拉住陸緋葉的衣角,可是又怕自己的手摺辱了華麗的衣衫,宮女的手在胸前交絞。
千落看著低入塵埃的宮女,看著平靜毀人一生的皇后,看著跪了一地的宮女一聲不敢應與求。
忽然覺的有些冷。
陸緋葉淡漠地說道:「不要以為曾經本宮寵你,在本宮的紅葉殿你便可以高人一等,與其他婢子不同,從娘胎裡帶出的身世地位是永遠也抹卻不了的。」
似乎,似有似無的瞥了一眼樣貌普通的千落。
陸緋葉身側的另一名宮女識得顏色,對著千落出口斥道:「大膽女子,見了皇後娘娘卻不跪!」
千落似乎有些愣怔,然後便有宮女上前,推著搡著她,要她跪下。
膝蓋一屈,重重地跪倒地面上。
囚星花混著打翻的污水與碎瓷散在千落的四周,千落便跪在鵝黃色當中。
陽光給鵝黃色渡了一層金燦。
千落的眸子依舊有些愣怔,似乎是不明白。抬起頭,看著眼這奢華卻有些冷的紅葉殿,看了眼雍容的皇后。
卻輕笑。
如雪原的中的潑皮鶯鳥。
抬起如溪水裡的星星般的眸子,笑著望著陸緋葉,問道:「不知皇後娘娘找我這個鄉下丫頭有何事要說?」
污濁的茶水浸濕了衣角,碎了的瓷片就散在膝間。
陸緋葉依舊沒有看她,依舊盯著那宮女,道:「念你伺候了我五載,我准你挑選一名姐妹陪你離開,以後可伴你一起,也算是最後一份情誼。」
一起…受人欺凌嗎?
這是所謂「情誼」,亦是不可辯駁的命令。
宮女抬起低下的頭,眼中含著淚花,望了望身邊那些昔日相歡的姐妹。
那些女子皆垂著首,低著眉,唯諾不敢看她一眼。
要麼選擇一個人陪她離開,要麼…便是違抗皇后的命令。
她忽覺的有些悲涼,復低下頭,輕聲卻堅定地說:「婢子一人走便好,不願連累她人。」
陸緋葉輕抬眼瞼,似乎是有些微微訝異,然後她笑著說道:「你知道違逆我的下場。」
低首的宮女顫抖,交絞的手鬆開,撐在地面上,任碎掉的瓷片刺破掌心的肌膚,抬起眸瞥了一眼不遠處低著眉的另一名宮女,那是她最好的姐妹,然而此時她卻將身子埋地很低,垂著頭,一絲也不敢動作。
她笑了笑,帶著些許絕望,輕聲道:「婢子知道。」
宮女旋而抬起頭,絕望中帶著一絲悵然,卻直直看著陸緋葉道:「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她的面容忽的閃爍出一種絕望的笑顏,卻在絕望中有著那麼一絲悵然。
陸緋葉低眸望去,千落神色怔怔,在輕笑,眼眸乾淨中染著一抹悲色。宮女神色溫溫,在輕笑,眼眸悲色中染著一抹悵然。
皆不是她想要的。
卻在此時,宮女道:「不過,這一次我想掌握我自己唯一可以掌握的。」
話音落下,她忽然起身,奔跑,如墜崖斷翼的鳥,直直向雕刻著精美華飾的殿中玉柱碰去。
陸緋葉依舊很平靜的站著。平靜中似乎是看透了生死,亦或是…冷漠。
宮女在地面上打了個滾,怔怔地抬起頭望向攔住她的人。
千落抱著懷裡的女子,急亂說道:「你怎麼那麼傻,尋死做什麼?」
陸緋葉輕輕地笑了。
宮女目中流露出一絲感動,卻又化作悲憤,旋而苦澀道:「你救我做什麼,嫌我死的不夠痛快嗎?」
千落一怔,宮女低下頭,淚水漣漣而下,道:「你覺得我活著會比死了更好嗎?」
千落搖頭,認真說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陸緋葉輕輕笑了笑,說道:「正是因為知道才不想試啊,只有你這個傻丫頭才會以為救得了別人。」她低眸用一種俯視的姿勢望著面前抱作一團兩個女子,「若沒有能力帶著別人徹底脫離苦海,又何必施以援手。」
千落輕輕抬起頭,手拍了拍懷裡絕望的宮女,目光亮亮地看著陸緋葉,話語認真說道:「沒有人能決定別人的未來。」
陸緋葉看著千落的眸子里露出一絲帶著傻氣的倔強,傻氣中還帶著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清澈。
她望向千落的目光中很是冷淡:「因為你沒有見過。」
話音落下,她的手手輕慢地抬起,指著那在千落懷裡的宮女,顯得很是雍容安然,唇齒輕啟道:「既然你沒有死,那麼本宮來吧。」她似乎是思索了一瞬,然後微微笑著說道,「念你畢竟伺候了我五載,就不用杖殺那般血腥的刑罰了,就賜你一條白綾吧。」
陸緋葉微笑著點了點頭,似乎在感念自己的仁慈。
宮女在千落懷裡顫抖,千落咬了咬唇,想起在路上她關心似的一句溫暖叮嚀,千落忽然覺得心裡有些觸動般的慌亂。
陸緋葉微笑地看向千落,似乎是在等著她做出什麼決定。
千落抬眸,透過輕散光線望向輕笑著的陸緋葉。
「這樣很有意思嗎?」她問道。
話語奇怪卻直接。
這樣一幕生死,太過冷酷血腥,因而有些奇怪。
所以千落直接奇怪地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這樣有意思嗎?
這樣…做戲給她看,有意思嗎?
陸緋葉一怔,旋而輕笑回答:「沒有意思,但是很有用。」
說話間,陸緋葉和千落四目相對,陸緋葉細細望著千落眼神中的每一絲神情。
可是千落眼中的沒有一絲害怕,她乾淨的眸子里露出更多的是不屑。
千落明白陸緋葉是在用宮廷中獨特的方式來告知她,什麼是地位與權勢。
對於陸緋葉來說,那是掌控並玩弄著生與死。
可是千落看見的,是扭曲了的人心。
……
就像飄揚的囚星花。
囚住漫天星花,囚盡花下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