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朋黨
賜婚的聖旨自宮禁傳到文家,消息也跟著傳旨的宦侍一路飛滿了京都。
平頭老百姓最多只是把這位天家公主的婚事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暗自觀望的朝臣們卻各自有了決斷。
找江樵麻煩的,文少傑僅僅只是第一個。
江樵平復了心底激蕩洶湧的情緒,回到太倉署的時候文少傑已經走了。他將將踏入門檻一步,視線就停在了狼藉一片的書桌上。
紙張散了一地,濃黑的墨汁糊在上面,已經看不清上面的字跡;桌子掀翻在地,順道還砸碎了他的椅子,木屑四處都是。
桌子是他看著文少傑踹倒的,至於這些撕碎的賬冊……
江樵輕飄飄掃過那三個小吏,在這個問題上保留意見。文少傑為人剛愎自用,眼高於頂,雖然免不了臭脾氣討人嫌,好歹世家子的氣度還是有的,江樵覺得他不至於有這潑婦行徑。
而如果不是文少傑,那麼這件事就有趣極了。
這三個小吏之前對他還十分殷勤恭敬,現在卻將他視而不見,也沒有一個人幫他整理那片糟亂,當真勢利到極點。江樵輕笑一聲,叫來門外僕役收拾了亂局,慢慢踱步在那三人桌前來回走了兩趟。
他這樣慢條斯理的踱步,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絲毫沒有前景堪憂的陰鬱,倒讓三人心裡暗自打鼓了。
是了。公主殿下一向備受陛下寵愛縱容,連和親都捨不得,虎符也是說給就給了,還由著殿下帶了這出身微賤的漢子大搖大擺的回京,硬生生打了文家的臉!雖說陛下明晃晃下了賜婚聖旨,把公主定給了文少將軍,可也沒說公主就要遠著江樵啊!看文少傑氣勢洶洶來太倉署找茬的模樣,可不就是說明公主的心向著江樵!
江樵或許拿聖旨、拿文家無可奈何,但依他現在太倉令的身份,弄死幾個小吏還是可以的,連枕頭風都不必吹。
魏忠是負責核對賬目的小吏,太倉署混了小二十年,旁的沒有,就是見風使舵的本事高超,外加能屈能伸。片刻間琢磨出味兒來,他立刻仰臉朝江樵憨笑,嘴裡連聲說道:「大人衣襟上都是墨漬,署里現在沒有什麼事情,這桌椅板凳也還要另外添置,大人不妨先回府里換身衣裳,大司農為人最是體恤下屬,必然不會責怪的。」
得,這是大司農的人。江樵心底瞭然,似笑非笑地對他一點頭,轉悠到最角落裡那張桌子旁。
「李慶。」江樵喊一聲,桌后的人就抬眼輕蔑地瞧他一眼,露出一張醬紫色的肥胖臉膛。
李慶也不言語,就全當沒見到江樵這個人,繼續低著頭神遊,很有幾分刁鑽之意。
江樵眉頭一挑,屈指在他光滑的桌面上敲了兩下。
李慶再看過來的眼神已經含了濃濃的怒意,不遜地問道:「大人何事?」
「你管著倉里米粟的收儲?」江樵閑閑開口,「你也看見了,本官的賬冊都被文將軍毀了,馬上司農大人就該朝陛下彙報倉廩儲糧,本官新上任,對這些一概不知,錢大人是預備要還鄉的,也不好勞煩他,這件事就交給你了,畢竟能者多勞嘛!」
不等李慶說話,江樵擺擺衣袖,不著痕迹的打量了一眼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的方漢珊,大踏步瀟洒的留下一個遠去的背影。
東宮。
風徐徐吹開一池碧水,色彩斑斕絢麗的游魚追著餌食歡快地擺尾,偶爾撅嘴吐幾個泡泡,逗得池邊靜坐的女子柔柔淺笑。
齊晟擁著薄薄的披風走近,盯著水面倒映的曼麗倩影感慨:「阿姜長大了。」
「哥哥。」齊姜皓腕輕抬,一粒粒魚食落進池裡,惹起一片波瀾,「這裡風大,我們還是進去吧。」
他的俊臉蒼白,兩頰微微凹陷,大病初癒還十分虛弱,總不能讓人放心。對上那雙翦水秋瞳里細微的擔憂,齊晟牽起妹子的手,兩個人並肩緩緩走在石板小徑上。
走了一段,齊晟斟酌著說道:「少傑和你是表兄妹,有一層血緣維繫,總不會對你不好的。」
他的視線落在齊姜輕顫的鴉青色眼睫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接著說:「少傑從小就對你上心,只是你和三春常玩在一起,才接觸的少了。他現在也從遼陽回來了,父皇恐怕不會再把他派出京,往後你回宮也就方便了。」
「不管如何,哥哥都在宮裡等你。」
齊姜垂著頭,眼睛落在鞋尖的明珠上,淡聲回道:「才賜婚,到出嫁還有一年呢。」
齊晟的臉上露出幾分嚴厲:「我一直病著,你也老不進宮來,一直都沒顧得上問你,那個江樵和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信你也像其他皇妹一樣,喜歡養男寵縱情聲色了!」
「江樵不是男寵。」
齊姜停下腳步,直直地看向齊晟,「他救了哥哥,也救過我!」
「可是他畢竟出身微賤,」齊晟步步緊逼,「孤是君,他是大齊子民,無論是救一朝帝姬還是儲君,都是他的職分!你可以賞賜他,給他錢財、名利、官爵,但絕不包括我大齊公主的名譽!」
齊姜抿了抿嘴角,倔強地不肯退讓:「沒有他,我就死了!一個死去的公主還要什麼名譽!」
「齊姜!」
抵拳重重咳了幾聲,齊晟克制住心頭的怒意,耐心勸說:「他已經做了太倉令,你也給他張足了聲勢,往後旁人想動他,都會多掂量掂量,父皇也會看在你的面子上對他多寬容一點。他一個山野莽夫能有這樣的成就,已經足夠光宗耀祖了。縱使你有心捧他,也要他自己能站得穩,以他的出身和才幹,再往上,是不能服眾的。」
「而且,」他補充道:「少傑的脾氣,是斷然不能容忍你和他有什麼瓜葛曖昧的。」
「哥哥。」齊姜輕合眼睫,彷彿水鳥斂翅,「即使沒有江樵,即使我乖乖嫁給文少傑,文家也不會歸附我們的。」
她輕柔的嗓音里流瀉出淡淡的疲憊,單薄的身子有些不堪重負,「不管劉相和外公怎麼斗,他們都是擁護成王的。」
因為他同時兼具文家和劉家的血脈,而且更為健康和年幼。
「林家軍是皇爺爺留下的心腹,林爺爺和三春哥哥必然是站在我們這邊的;錢先生雖然已經辭官,朝中的聲望還在,也算是幫著拉攏了一批士子;左懷青態度曖昧,但三公不和是早就有的,他至少不會向著成王。」略頓一頓,齊姜繼續說道:「至於京中的世家,刨開不安分的幾個,都是耽於享樂、不願意摻合的,所以我們至少有一半的贏面。」
太子妃有孕,太子有后,還能再加一成。
「嫂嫂有身孕,哥哥多多陪陪她吧。」
不想再多說,齊姜雙手籠在長長的廣袖裡,轉身大步走向宮外。
夏風吹拂著翠柳,條條綠絛款款搖擺,一根根撫過齊晟的肩頭髮上,帶起微微的癢意。
他一個人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龐宛月尋來,「殿下不開心?」
「孤有什麼好不開心的。」齊晟上前拉住她的手,「阿姜不用和親,你也有了孩子,正是孤最開心快活的時候。」
龐宛月幽幽一嘆,晃著齊晟的手臂低聲道:「殿下在憂心公主。」
齊晟不說話,她就接著說:「文家勢大,偏偏還不肯收斂,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有不臣之心,公主嫁過去,真不知道是不是比和親好。而且現在又冒出來一個太倉令,還堂而皇之的住在公主府里,依文少傑的霸道脾性,恐怕是要埋怨上公主了。」
「宛月……」齊晟的眉頭皺得死緊。
龐宛月輕笑,「殿下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吧?可是殿下怎麼忘了,公主是先皇親自帶大的皇裔,是大齊堂堂帝姬,如果江樵真的是傳言里那樣不堪,公主怎麼會看上他呢?」
「孤不是為江樵不堪生氣。」齊晟揉了揉鈍痛的額頭,「只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撼動文家。阿姜終歸是要嫁給文少傑的,往後暫且不說,至少在文家謀逆之前,要讓阿姜的日子過得舒坦些。她這樣為了一個男子和文少傑鬥氣,往後吃虧的還是她。」
這倒是。龐宛月點頭。
齊晟苦笑,「只是阿姜似乎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想靠她拉攏文家。」
「公主應該不會這樣想。」龐宛月搖頭,「公主和殿下的兄妹之情,哪裡是輕易就會受影響的。」
「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