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心如擂鼓
撲通、撲通——
郭珩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望著床上人的面容,感覺自己的心跳從來沒有如此快過。
他卸去了白日里穿戴的發冠、鬍鬚,墨發鋪在腦後,幾縷髮絲零散地垂在胸前。
即使她依然像第一次見到他練這門武功失去意識時那樣慌張,但卻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她竟然有些感謝這樣一個機會。
她趁機點了他的昏睡穴。如果不是這樣一個機會,她絕沒有機會這樣靠近地觀察他,更沒有機會掀開他的衣襟看一看,那柄他時時刻刻帶在身上、從不示人的利器,竟然真的就是那柄為郭家招來殺身之禍的鳳血翎。
她感到陣陣耳鳴,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振聾發聵。
無論是什麼樣的高手,睡夢中也只是個脆弱的人。
只需要輕輕一擰,她就能毫不費力地擰下他的頭。
他雙目緊閉,清淡的五官竟顯出一絲安詳。
他的雙手乖巧地放在身側,任何人若不是親眼所見,絕對無法想象,這樣蒼白的一雙手,不知曾令多少武林高手聞風喪膽、魂歸九天,又將掀起多少腥風血雨、驚濤駭浪。
郭珩緩緩地靠近他。
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像是檀香。但是郭珩知道,他從不拜佛。
佛祖的慈悲,向來就和他扯不上任何關係。
寢衣的袖口修了幾顆翠綠的竹子。
磨損的日子久了,竹葉的一個角已經開線,行針的手法很高明,若僅僅只有這小小的一處磨損,仍然算得上是一副不錯的綉品。
她認得出,這是陸英朝的綉工,她最喜歡故意在每幅圖的最後一針,做上一個不抬起眼的小瑕疵。
她早該知道,他們一早認識,他絕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自己家附近,絕不是如此巧合地出現在老申大夫的藥鋪。
郭珩的心已比冬天的夜晚更冷。
母親總笑著說,只有不完美的作品才是最生動,最獨一無二的。
但她沒想到,她也許本就不必多此一舉。
因為現在在這幾棵竹子的旁邊,正綉著一個字——歪歪扭扭、已經完全毀掉了這幅巧奪天工的作品的字。
只有很仔細地辨認,才能隱約看出,這是個「止」字。
這是郭珩在後山晾著的衣袖上第一次發現了母親的刺繡時,自己添上去的。
楊止——是他的名字,一個郭珩已翻來覆去嚼爛咽下、和她的生命再不可分的名字。
楊止似乎並不在意,還是常常穿著這件已經被郭珩糟蹋了的寢衣,甚至從來沒有問過她,發現了什麼,或是為什麼要這麼做。
楊止越是一言不發,郭珩也只有沉默下去。
郭珩將鳳血翎拿在手中端詳。
這不過是一柄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金屬利刃。
雖然她曾親眼在家中見到過這柄獨一無二,承載了太多傳說的聖器,可如今看著它,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什麼起死回生的端倪。
她的心中始終還有一線希望,也許只是其他兇手太蠢,也許他們十三人找遍了全家,真的沒有找到那柄可以起死回生的鳳血翎。而這個便宜,就剛好被路過救了自己的楊止撿到。
又或許,鳳血翎本就只是一柄普通的武器,也許父母之死的原因另有玄機。
可郭家大院里雨水也沖不盡的血,刺激著她的神經,她感到額頭的青筋突突地跳著,那許多面蒙著鮮血的臉和楊止蒼白的臉重重疊疊地落在一起。
她咬緊牙關,將手伸向他的脖頸。
可臨到近前時,她忍不住卻停下了。
她看到他耳邊烏黑的髮絲中,赫然夾雜著一縷銀髮。
這是她十歲時,楊止曾為她耗盡內力解毒的證據。
往日里他的一縷銀髮被他掩蓋在其他漆黑的髮絲中,扣在髮髻之下。如果不是今天她又親眼看到,她幾乎快要以為過去的記憶知識一場幻覺。
夜色覆蓋了燭火的光亮,淚水更涼。
郭珩的心忽然無法抑制地疼了起來,那雙原本要擰斷他喉嚨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八年的時間,似乎除了這一縷銀髮,他的臉色還是只有笑起來時眼下的淡淡漣漪。
郭珩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氣,她感覺胸腔被無情地擠壓著,已經榨乾了最後一點空氣。
她的淚水大顆得接連落在地板上。
篤篤篤——
一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很輕,在深夜中卻也顯得刺耳般清晰。
「出去。」
郭珩的聲音嘶啞而陰沉,彷彿又變成了那個垂暮的老婦。
門還是吱呀一聲打開了。
郭珩跪在地上,雙目血紅,「你找——!」
她的聲音僵在喉嚨里,因為她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很熟悉的人。
是任小風。
他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從沒什麼正經的臉上竟然也掛著一絲同情。
郭珩最恨別人這樣看著她,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時刻。
她用最後的理智克制著自己,嘶啞著嗓子道:「你走吧。」
任小風卻沒那麼聽話,他道:「你為什麼不殺了他?以他的武功,很快就會醒,你一生中也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郭珩極其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彷彿連她的四肢也已經是個行動不便的老人。
郭珩沉默著不說話,但任小風看著她,就知道她已絕不會再改變主意。
天大的恩情,和天大的仇恨,往往是令人難以抉擇的——而郭珩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
任小風識趣地退出房去,郭珩聽見外面傳來極輕的兩聲啪嗒聲,任小風已消失在河道的霧色中。
她關上門,將額頭抵在門栓上,似是解脫般地長長舒了口氣。
「剛才為什麼不動手?」
郭珩猛地回頭,見床邊一個月白身影倚床而坐,一雙幽深的雙眼正灼灼地將她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