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穴來音
郭珩駕著馬兒一路像西北狂奔,不知不覺已漸漸脫離了大路。
待她發覺空氣中不再是乾燥的黃土味兒,而是陣陣濕氣混合著泥沙的土腥味兒,四周已只剩下一望無際的黃沙。
五行山莊,百面人郎。
這兩個詞像一場噩夢,提醒著她那間混合著血腥味和土腥味的院子。
郭城禮皮開肉綻的臉,那個湊巧出現的男人,關鍵時刻消失的令牌,房頂上的奇怪痕迹,不知不覺滲入的毒藥。
那個改變命運的冬天,此刻又開始洶湧地在她的腦海中翻攪。
八年前,東都城天會三年。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申大夫的表情也冷得像冰。
申大夫是東都城裡的老好人。醫術好,人老實,膽子小,大家都叫他申老實。
郭珩靠著冰涼的青石磚縮在綉巷空無一人的拐角處,一棵梨花樹恰到好處得將她掩在身下。平日里滿臉笑紋的申老實面無表情地拉開門,引了金人打扮的士兵進屋,其中一人肩上還扛著著個花容失色的姑娘。
申老實伸出右手兩根細長的手指。
往日里,這兩根手指只要在人的手腕上輕輕一搭,便能將人五臟六腑的毛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申老實」用兩根手指在左臉下輕輕一摸,扯下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郭珩從未見過的臉,從善如流地將幾人請了進去。
她的腿蹲得麻了,風將幾粒雪花吹進了她的脖子,冷得打了個寒戰。
「他是百面人郎,五行山莊的人。」
郭珩猛地回頭,見一個男人墨發高高束起,連眼角也隨著束起的頭髮微微吊著,被寒風吹得隱隱發紅。他一副文人打扮,穿著一件一塵不染的月白衣袍,面頰鋒利如刀,清淡的面上似笑非笑。
郭珩全身心地關注著院子里的一舉一動,哪注意到身後一尺遠的地方竟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大活人。她不僅聽不見他的腳步聲,甚至聽不見他的呼吸聲音,彷彿站在她背後的不是人,而是一個幽魂。
「你幫我這個忙,今後我也會為你辦一件事作為答謝。不論你要求什麼,上天入地,我定替你做到。」
一座幾乎已和沙漠融為一體的簡陋草棚四面敞開,斜吹的風帶著新鮮的泥水打濕了草棚半邊的長凳。
郭珩將馬兒拴在草棚的柱子上,自己靠在尚算得上乾燥的那一側的長凳上望著昏黃泥濘的雨幕出神。
狂風裹著潮濕的氣浪從沙海與天空的交界處滾滾而來,冰涼的沙粒刮在她蒼白的臉上。遠處的沙海連著灰黑色的天,天上的陰影不知是黑雲,還是風裹挾的黃土,黑漆漆地將壓過來。
她看起來很累,很憔悴,但又有種鋼鐵般的意志將她整個人聯結在一起,不至於四散破碎。
那個千變萬化的詭異男人,從前他可以是膽小的申大夫,如今他也可以是落魄的崔老漢,明天他又可以是她遇見的任何一個人,只等在一個她稍微懈怠的時刻,就會跳出來取他性命的人。
也許她會像這江湖中無數的人一樣,在某一刻被不明不白的恨意,不清不楚的慾望突然殺死。他們永遠沒有知道真相的機會。
但這是正郭珩絕對不能容忍的。
她可以忍受風餐露宿的辛苦和孤獨的折磨,因為她心中有一個念頭在支撐著她。
這種念頭雖然是痛苦的,但對她而言無疑也是神聖的,莊嚴的。
地下傳來一聲極低極低的男人的嘲諷的笑聲,就彷彿他已經聽到了郭珩的心聲。
郭珩驚地一個激靈坐起來,將手中的劍握緊了。
雨聲很大,笑聲時隱時現,她甚至分不清這聲音到底是來自天上還是地下。
郭珩趴在地上,將臉貼在泥濘的地面上。尖銳的沙粒在她臉上留下了細微的血痕,但她仍把臉在粗糙的地面上緊緊地貼著。
那笑聲還在繼續,夾雜著幾個男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聲音,好像在搬運什麼重物。她甚至懷疑這種可怕的笑聲只是一場幻覺,因為從沒有一種笑聲能讓人這樣不安,彷彿周圍都充滿了一種不祥的死亡詛咒!
哐當一聲,重物落地。
那種癲狂的笑聲卻在這時突然消失了。
那幾聲喘著粗氣的男人聲音也消失了,天地間又變得寂靜無聲,似乎這一切真的只是她的幻覺。
「你知不知道下面的人是誰?」
是個很熟悉的女人聲音。
郭珩趴回地上,這次無論她如何屏息凝神地聽,卻連一根針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她還在以一個滑稽的姿勢趴在地上,身上沾滿了骯髒的泥水。她憤怒地抬起頭,見秦蓉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油亮的馬毛熠熠生光,只有馬蹄根部的毛掛了些泥沙。
秦蓉氣定神閑地看著她,臉上又掛著那種熟悉的微笑。
郭珩站起身來,已恢復了漠然的神色,抬起手擦了擦臉上的污泥。
秦蓉擺出一副無辜的神情道:「這次我發誓,我真的只是碰巧和你同路罷了。」
她胯下馬來,將馬兒牽到郭珩的馬旁邊拴好,這才坐在她身邊道:「我這個人最喜歡走些荒郊小道,看來你和我想的一樣。」
沙漠氣候多變,剛才還是天乾物燥,黃沙萬里,轉眼間傾盆大雨轉瞬而至。雨點撒豆般傾瀉而下,敲打在草棚頂上劈啪作響,渾濁的雨水沖刷著棚頂積壓的泥沙,順著屋檐沖不盡似的融進沙地里。
兩人坐在天地之中一間小小的草棚里,像是乘著滄海中的一葉孤舟。
秦蓉眯著眼睛,摩挲著手中的白綠色佛蘭花玉佩道:「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
郭珩聽著漱淑的雨聲閉著眼道:「在騰格里沙漠。」
一道閃電劈空而下,緊接著是一陣密而響的雷聲。
秦蓉斜倚在木欄上,興緻勃勃道:「在這座沙漠之中,在你我的腳下,是這個世界上機關最精密,也最難以破解的地牢。」
昏沉的雨幕中萬物都已黯然失色,天地間彷彿只剩下秦蓉這最後一點明亮的生機。
「你猜,究竟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這舉世無上的囚牢?究竟又是什麼樣的人,有本事抓得到這樣厲害的人物?」
郭珩不答話,她望著秦蓉,忽然覺得有些嫉妒。
秦蓉卻不在乎,她自顧自道:「我近日得到一個消息,說裡面關著的是十年前戰敗后失蹤的中原第一高手。」
郭珩一動不動地坐著,轉過頭兀自看著屋檐下的雨幕出神。
秦蓉奇道:「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郭珩面無表情道:「中原武林的第一人,除了鐵焰戰神戴雲笑還能有誰。」
秦蓉歪著頭追問道:「既然如此,你就不想知道這樣的人怎會被困在地牢十年嗎?」
郭珩閉上眼睛,「他和我要查的事沒有關係。」
「戴雲笑也是五行山莊的人,他是五行山莊莊主戴雲生的親弟弟,他一定知道些百面人郎的秘密。」
郭珩的眼裡閃過一次殺氣,「戴雲笑十年前就失蹤了,就算他和五行山莊關係密切,也不見得知道那之後的事。」
「他不知道,他的哥哥莊主戴雲生一定知道。」
郭珩的眼睛恢復了冷漠,但也將手中的劍握得更緊。每當她握緊了她的劍,那種梨花木幽微的香氣就會忽然間變得明顯,變得難以被忽視般強烈。好像這種清甜的香氣已成了催命的符咒。
她道:「五行山莊從不會泄露任何秘密。」
「除非用足夠的價錢去換!」
郭珩的眼裡流露出痛苦,「我沒什麼可交換的。」
「也許你有,只是你還不知道它的寶貴。」
秦蓉嘆了口氣,她道:「這座監牢是許多年前魔教還在的時候,他們的老教主命人建在這荒漠里的。」
她湊近了郭珩的臉,停了一會兒才道:「魔教行事妖異詭譎,秘術多不勝數,尤其擅長機關和火術。五行山莊和白虎堂聯手,花了十年的功夫也沒找到地牢的入口。我聽師父說,魔教的人能從天上取火,這種妖火不但能在水裡燃燒,連冰也能點燃。」
郭珩依然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好像是睡著了。
秦蓉仔細地觀察著郭珩的神情,繼續道:「不僅如此,若能勘破魔教聖物鳳血翎的秘密,還可顛倒生死,倒轉陰陽,解天下一切苦痛。你真的一點都不感興趣?」
郭珩忽地睜開眼睛,冷笑著望著秦蓉道:「既然魔教的人能逆轉生死,那他們現在身在何方?」
秦蓉瞪大了眼睛道:「也許正是他們違背天命,窺探天機,才遭天譴。」
郭珩臉上又恢復了之前的漠然,眼中看不出悲喜:「想不到盛居山的神女還會相信這樣荒謬的傳言,天下哪有起死回生之事,長生不死之人。」
「你師父沒和你講過這些嗎?」秦蓉撐著長凳,一雙白靴左右搖晃,「你就一點都不好奇,江湖中每個人都很感興趣的,魔教的事?」
郭珩又閉上眼道:「他們早已是過去的事了。」
「可他們的秘密卻還沒有過去,他們的秘密還藏在許多人的心中,許多還活著的人心中。」
郭珩冷冷道:「也許這些人也該隨著那些秘密一起死去的。」
秦蓉沉默地靠回木欄上,她很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但此時她卻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一道驚雷突破長空。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一陣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