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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傍晚后牢門被打開了。幾個人陸續進去,一個內侍打頭,對齊田說「走吧小娘子。」


  齊田看看他手裡是空的,便問「斷頭飯不給吃嗎?」好像已經完全接受自己必死無疑的命運。


  內侍笑「小娘子您運道好。」皇帝明明先頭是下了旨,說這種死而復生的邪道污穢留不得。可傳旨的人還沒走出來,不知道怎麼,又改了主意。


  內侍帶著齊田去一個院子沐浴更衣。


  之後便也沒人來理她了。


  她在小院子里被關了好幾十天。


  不知道楚則居是走了,或者還在?

  每天起來有人送飯來,除了吃飯睡覺,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


  可她並不是有許多耐心的人,從第二天她就忍耐不住的樣子,開始大罵壽家的人和長陵治官了。細數那些人犯了哪些罪過,咒他們全家全族不得好死。最後甚還罵起了皇帝昏聵來。


  才罵一句,就有個內侍又驚又懼地跑過來斥責她「你別再罵了。陛下說了,知道你想壽家的人給你阿爹陪葬,可你再罵陛下也不會誅你九族。堂堂皇帝,豈會中這種激將法。可身為皇帝也不會白白受人辱罵,你要不聽勸,陛下就再賞那壽家一回。叫他兒子身居高官,光宗耀祖。」


  她氣乎乎便真不罵了,說「皇帝怎麼這麼狡猾。」又問「你們把我關著幹嘛?」要死也給個痛快。


  內侍不理會,只說「你這個案子總要結的。」就走了。


  可說是結案,也沒人來提她出去審問。


  再過幾天,院子門便開了。由侍女陪她同往輕車上去。


  車子在院子里等了片刻,聽到外頭有人聲過來,不知道與內侍說了什麼,便一路搖搖晃晃向外走。在大門外彙集到車隊之後,便一齊出城去了。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見到車隊急馳而往,都急忙讓開,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人。


  出了城,齊田打開車窗,侍女也並不阻擋。


  小城很快就被拋在身後,成為地平線上黯淡的殘影,車隊里燈火通明,使得身在其中的人往遠處看,只能看到重重疊疊的暗影。


  往前面看,車隊里有三四輛車。


  齊田問「是把我押送到長陵受審去嗎?」


  侍女說「奴婢也不知道。」看上去便是個謹言慎行的人。


  齊田默默打量她。二十來歲的年紀,看著眼生,並不是以前宮裡得用的人。


  「小娘子看似受慣了服侍,以前家裡也曾有下仆嗎?」侍女探視她。


  齊田不以為然地說「我一個要死的人,一生也沒享什麼福,便受不得別人的服侍嗎?你要是覺得我孤高,竟然敢叫皇帝身邊的人親自服侍而不感恩戴德,那大可以與你主人說明,不情願服侍我這樣的人。」句句沖人,聲聲帶刺。真箇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我一生,受這個氣,受那個氣,到死也沒直著背說過一句話,顧慮這個顧慮那個,可結果如何呢?人善被人欺。現在我活了,也不過是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人,沒什麼好怕的。我告訴你,便是皇帝現在來服侍我,我都不會感恩。你又算什麼東西?」


  侍女說「奴婢不敢。只是覺得奇怪,多一句嘴。」臉上表情到也並不對她十分恭敬。區區庶民之女而已。


  齊田冷笑了一聲,扭頭指使她「與熱茶來。」


  侍女奉來,她咕咚咕咚一口飲盡,說「還當皇家是喝什麼瓊漿玉液,與我在家喝的也甚區別。」


  侍女心裡譏諷她,拿了空茶壺下去添水,後面車子里的內侍問她「那小娘子如何?」


  侍女說「這茶給她真是白喝,好壞都出喝不出來。」又不解「皇帝陛下日夜兼程而來,難道就是為了這麼個粗鄙不知禮儀的人嗎?」


  內侍不理會,只問她齊田說了些什麼話,做了些什麼事。都問得清清楚楚,才往前頭皇帝的車去。


  楚則居聽完,擺擺手叫他退下。問身邊的長貴「你說她會不會是皇後轉世?」哪怕有種種實證,到底他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長貴小心翼翼「陛下,娘娘已經過身很久了……死了的人又怎麼能復活呢?」便是見到了阿壽這樣的例子,也只認定對方只是詐死罷了。


  楚則居一時意興闌珊。他經歷過的許多事,這世界上很難有人會相信,就算在他和齊田身邊聽過隻言片語的交談,有所疑惑,可在這些人心中,恐怕也自有一番合理的解釋。


  他曾經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世界,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在這些人聽來,只是天方夜譚。哪怕當面欣喜異常地傾聽,可背後大概都以為他已經瘋了,或者是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了。所以他一個字也不曾向人提過。


  他是皇帝,不是瘋子。


  可越是不提,有時候,那些景象越是在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甚至他曾經住的最令人厭惡的過福利院,都格外地揮之難去。每天處理完各種政務,從朝上下來,想到長寧殿里已經人去樓空,他都會感到格外地孤獨。


  他每天睡得越來越早,躺在那兒,雖然回不到現代,但聽一聽電視里的新聞,甚至是廣告,都令他感到一些安慰。在充滿現代氣息的吵鬧聲音中安然入眠。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段時間以來,那邊異常的安靜。他試圖聯繫對面,可他的詢問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刑沉心太忙,而工作人員疏忽了。


  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情況。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之後把當事人開除就行了。但從來沒有這麼久。


  現在,他難以平靜,睡不著覺。不知道現代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刑沉心身上出了什麼問題,起了異心。


  而最關鍵的是,他與現代失去了一切聯繫。


  以前可以聯繫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重要。可現在陡然之間失去了這種聯繫,卻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心裡空落落地有點不安。


  雖然現在他周圍環繞著那麼多人,可他卻時常感到格外的孤獨。甚至有一種自己被遺棄在孤島的錯覺。好像身邊的一切都是虛妄,並不真實存在,自己只是一個受傷不能復原的垂危病人,在自己的腦海中編造出了這個王國。他知道,這不過都是胡思亂想,卻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緒。


  最後猛地站起來,大力地拍拍車壁。


  車子立刻就停了下來。


  長貴上前打開車門,問「陛下?」


  他擺擺手,從車上下來。站在路邊。


  身邊明晃晃的火把與燈,照得他什麼也看不清。皺眉「把燈滅了。」


  長貴連忙傳令下去。不一會兒,車隊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大家誰也不知道皇帝為什麼突然要停下來,站在這前不著村后著店的路上發獃。


  小內侍小聲跟長貴說「娘娘去后,陛下心情越來越反覆無常。」


  長貴皺眉瞪他「大膽!」他連忙住嘴收聲。


  齊田也感到車子停了下來。她打開車窗,外頭一開始是漆黑一片,後來漸漸地,天上的星辰更加明亮,月光揮灑四野。視線又漸漸清楚起來。


  她能看到不遠處的路邊上,站著一個被環繞的人影。那大概就是楚則居。


  雖然看得並不是很清楚,但是她熟那個身影。


  他在路邊上站了一會兒,便抬腳向原野上走去。身後的人想跟著過去,但很快就被制止了。


  之後,他一個人在原野里站了很久。


  夜風把他的衣角吹得飄揚。也不知道他站在那裡在想些什麼。


  侍女問齊田「小娘子在看什麼?」


  齊田說「陛下真是英武。我們鎮上,沒有這樣的丈夫。」


  侍女譏諷「小娘子也不知羞。」


  齊田望著外面說「深閨的婦人娘子們才知羞,我要怎麼知羞?家中窮困不拋頭露面就沒有飯吃。」


  侍女大概是為了嘲諷她「聽聞鄉間不講婦德,婦人也在外面幫工做活計,這裡本地山裡還有唱情歌相互對眼的,歌辭具是哥哥妹妹什麼的,不堪入耳。竟都唱得高興,勾搭上了,提一隻雞就上門把新婦娶了的。當真不開化,這要放在都城,便是恬不知恥。」


  齊田說「想來你是高門貴女。家裡斷然是沒有女性長輩是在外討生活的。」


  侍女一下便被堵得結舌,嘴硬「我家裡可沒有唱些污言穢語的長輩。」


  「那你們家可真是好厲害,恭喜你呀。這樣高潔的人家,想必男女甚潔,這樣的人家,若是同塌豈不是髒了你家的門楣,想必是不必同眠也能延續子嗣的。」齊田譏諷。


  侍女覺得自己真是心裡癟著一口氣,吐也吐不出來。甩頭就下去了。在內侍那裡將齊田一通好罵。


  這樣的話哪個沒有出閣的小娘子能講得出來?她居然能講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完全沒有半點禮儀教養。簡直莽婦。


  內侍聽了說「她要是知禮儀才叫奇怪了。」沒有母親長大的,父親這邊的族人一開始又並不親近,不受教養能知禮到哪裡去?

  侍女說「不是說去長陵打聽過,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卻怎麼這樣尖牙利齒,大膽妄為。怕不是野鬼附身……」早就不是她自己了吧。


  想想都打寒顫。


  內侍笑「你到底沒甚麼經歷。這人啊,死過一回,是逢巨變,又是那個死法,活過來便成這樣有甚奇怪?但凡有些血性,就該這樣了。要我是她,只怕比她還要厲害。」


  侍女想想,到也無話可說。


  不過內侍話雖然這麼說,卻還是把齊田這邊的情況一個字不漏地如實往皇帝那裡報去。


  楚則居站在荒草中,望著遠處天邊的星辰。聽了內侍繪聲繪色地把侍女說了些什麼。『阿壽』又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當時是什麼表情。


  聽完並沒有甚麼動作。


  內侍不敢擅自退走,默默陪他站著。


  過了好一會兒,楚則居像是突然醒神似地,問他「你說,這世間萬物,是不是個夢?」就好像他剛到楚家,從厚厚的溫烘烘的床上醒來,懷疑身邊的一切都是夢境一樣。


  他在這裡站了這麼久,看星辰,感受夜風,可卻越來越感到一切都很不真實。


  內侍被問得驚懼「怎麼會呢……」


  楚則居話一出口,覺得莫明煩躁。


  就算是和現代失去了聯繫又怎麼樣?想必是刑沉心那邊有事情太過棘手,一時顧不上而已。他也知道,林家和孔家是向著趙家人的。現在齊田一死,有許多事情都要收尾。


  竟然這點小事就能叫自己心緒有所起伏?


  轉身便回車隊去。


  內侍以為他是回自己車上,卻沒有想到他在車前頓了頓步子,反問「她睡了嗎?」


  內侍搞清楚他問的是後面的『阿壽』,連忙著人去看。


  回來說「已經睡了好一會兒了。


  楚則居突然調頭往後面『阿壽』坐的車子去。


  車門推開,裡頭的侍女嚇了一跳,連忙要跪,楚則居擺擺手,往向塌上躺著的少女——她已經睡著了。


  楚則居上車時,車子微微一晃,她也沒有醒。


  以前齊田也睡得沉。晚上一向是不會醒的。宮裡人只以為這是她的怪癖,只有他知道是怎麼回事。


  楚則居一步步走到車中塌前,月光灑在熟睡的少女臉上,她呼吸節奏緩慢睡得深沉。


  「齊田。」楚則居叫了一聲「醒醒。」


  叫了兩聲,人都沒有醒過來。楚則居看著自己面前的人,表情漸漸有些奇異。緩緩伸出手,不知道自己是想掐死她,或者只是想叫醒她。


  「齊田」他又試探著叫了一聲。


  這時候『阿壽』突然醒了過來。


  她被自己塌前的人影嚇了一跳,驚呼「誰!」


  楚則居收回了手,表情有些晦澀。


  阿壽發現是他,驚道「剛才睡著,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叫齊田,我以為她又要來奪我的命呢。」


  楚則居卻顯得異樣溫和「她已經死了,不會來害你了。」明明是說給別人聽,可自己心裡卻莫明地感到輕鬆與難言複雜情緒。


  『阿壽』聽了鬆了口氣。卻十分要強「我也不怕她!」


  可見楚則居要走,卻突然抓住他袖子「皇帝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吧。你身上龍氣重。鬼怪都怕你。」


  楚則居身邊的內侍忍了好久,實在見她無狀,想要喝斥,可看看楚則居真箇坐了回去,也只好算了。見楚則居擺擺手,便跟侍女一起退了下去。


  車隊又開始往前走了。車子微微晃動,兩個人坐在黑暗的車廂中。


  誰也看不到誰的表情。


  楚則居能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著,突然想到還很小,在福利院的時候,那個並不算漂亮的小姑娘。福利院每天夜裡從來不留燈,她卻很怕黑。


  楚則居想,是因為突然事情失去掌控自己才會變得這樣多愁善感起來。


  但是也沒甚麼關係。


  以齊田的前例來看,如果兩邊的生命是共通的話,只要自己還話著,說明現代的身軀安然無恙。頂多是因為事情有些波折,才有照顧上的疏漏。以刑沉心的本事,很快一切就會恢復原樣。


  刑沉心這個人,也不可能背叛他。


  他想要和人說說話。所以肯坐下來。


  『阿壽』問「你不怕我殺你啊?殺了皇帝好像也是要株九族的。這樣我就能幫我阿爹報仇了。」


  楚則居笑「當然怕。你膽子這麼大,殺我肯定也沒有不敢的。但是你殺不了我。」她身上決不可能有可以傷人的東西。要徒手殺他,以兩個人體格的差距,幾乎不可能。


  對方驚訝「皇帝也怕死嗎?」


  楚則居說「是啊。皇帝最怕死了。」


  「皇帝不是真龍嗎?死了會到天上去。」


  楚則居耐心地說「不。皇帝不是什麼真龍。」


  「別人說,神仙保佑你。你不老也不會死。活一萬歲。還有人說,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求苦難的。」


  「不。我只是個普通人,也會死。死了跟其它人一樣,就是死了。我很努力才活下來,才做了皇帝。我犧牲了很多東西。」


  「我們鎮上許多人都拜你。要是知道你這麼說,可要瘋了。」


  「你說了他們也不會信的。他們會打死你。」


  「為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


  「人嘛。人就是這樣。人都是很傻的。」


  楚則居溫和地說。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在他面前傾聽他說話的,不過是個他隨手就可以捏死的螻蟻。


  「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到長陵殺掉?」


  殺掉是最好的。重生的異端,污穢的野鬼附身。可楚則居突然覺得她不死也可以。反正她隨時都可以死。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觸摸到她的臉「你殺了我的皇后。她是我最愛的人。」並不是什麼深情的告白,只是冷酷地陳訴。


  雖然他的感情只有那麼一丁點,可在這一片黑暗之中,他還是用上了『最愛』這個詞。


  對他來說,在這個人身上,已經傾付了最多的善意與耐心。


  「我要帶你去都城大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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