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吉獸被鬆開,徐鱗立刻退回去,持劍擋在齊田身前。
但它卻並沒有任何攻擊人的意思,它顫顫巍巍地伸出被綁得沒知覺的前肢,在地上寫下了三個大字。
齊田想上前,徐鱗搶先過去,看了地上的字之後,萬分驚愕。吉獸看著他,又看向齊田。
齊田再要過去,徐鱗也不攔了,反而退了一步讓開地方。
椿看著都緊張起來,連忙拉著關姜也跟著過去。看到地上寫的字,頓時僵住。
地上寫著「壽左晉」。
「壽左晉不是死了嗎?」關姜愕然,照他隨行的說法,當時隨行的人是僥倖逃脫了,那壽左晉沉在水裡肯定是淹死了。後來隨行的想回去抓那個艄公也沒抓到。留在這裡只不過想幫壽左晉討個說法而已。
齊田說「我是問你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吉獸猛地大叫,把前前爪重重地拍在那三個字上。
椿小聲說「這,這不會是鬼附身吧。壽左晉好好一個將上任的治官,官沒當一天卻死在了路上,那麼冤枉,魂魄不散,附到了這隻大狗身上,想報仇的,卻又被獵戶抓來了。」
齊田一度感到驚訝,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有跟自己一樣的人。
可吉獸聽懂似地搖頭,他伸出發顫的前爪,把被他自己拍沒的三個字又重新描了一遍。又在前面加上了幾個字「我乃吳州治官壽左晉」拍著自己的胸口,砰砰地響。怕她們不能明白,掙扎著竟像個人似地站了起來。
毫無疑問,這個動作帶給它極大的痛苦,嘴裡不自覺地發出低沉痛苦的□□,可最後他也不能站得很直,身體佝僂著,後腿好像不能承受這麼大的壓力,最後一下就跪了下來,摔在了地上。
關姜不可置信「你是壽左晉?」
她面前的明明是一隻外貌奇特的怪獸。可它又並不肯承認自己是魂魄附在了野獸身上,堅持說自己就是壽左晉本人。可他哪裡有半點人的樣子呢。
吉獸猛地點頭。發出啊啊的聲音。急於表達什麼。可又說不清楚,竟然低頭開始撕咬起自己的手臂。
齊田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可隨後,又迫使自己緩緩睜開。眼睜睜看著它把自己前肢上的皮毛撕了下來。血腥的味道在帳篷里翻湧,可更冷人感到反胃與刺骨的,是重重皮毛下終於露出來的手臂。那不可能是動物的前肢,特別是四腳著地的走獸,前臂不可能像它這樣瘦弱。
被它吐出來的皮毛落在齊田面前,那一大塊皮毛上有些地方跟肉長在了一起,有些地方已經壞死腐爛了,散發著濃郁的臭味,腐肉從皮毛上掉下來,血水滴落得到處都是。
它吐掉這一塊之後,又開始撕咬起自己的手掌。可皮毛掉下來之後,下面並沒有人的手指,那甚至根本不能算是人的手。只隱約能看到手掌的形狀,而手指早就沒有了。
它跪伏在齊田面前,啊啊地叫著,埋首於地,痛哭起來。哭聲十分嘶啞,不知道實情的人,粗聽上去甚至都不會再和『人』這個詞聯繫到一起。
但有一隻手確實是六個手指沒錯,手指不在,樁還在。
關姜捂著嘴。從沒有這樣驚駭。椿怔在原地,也完全不能相信,這竟然是一個人!這竟然是她在關先生的書院里見過的青年仕子!!當時,他雖然長得奇怪了些,但他也不失為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有一次她去藏書樓抄書的時候,他還幫忙搬過東西。笑起來十分靦腆。
見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誰,已經被製成吉獸的壽左晉悲鳴起來。
或者與其說是悲鳴,不如說是嘶吼與不成聲的吶喊。
齊田厲聲說「把那獵戶帶來!」聲音微微發顫。
她以為自己見識過許多人世間的黑暗,卻沒有想過世上會有這樣慘無人道的事。
徐鱗沉著臉匆匆而去,不一會兒隨著皇帝北巡的御醫就來了。看到面前此情此景,竟然一下就昏厥了過去。
關姜本來想去扶他,可自己動了一步,才發現腿已經軟了。如果不是椿伸手,她一下就會跌坐在地上。此時的椿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椿把她扶住,讓她坐到一邊,勉強打起精神向齊田走去,穩穩地扶住她。齊田胸膛起伏得異樣急促,大概是想說句沒事,可沒有說出來。只是搖搖頭。指指太醫那邊。
椿見她站得穩,立刻就調頭跑去看太醫。可他那樣子,扇了幾個耳光都沒動靜,看來真是不得醒了。還好跟著他的另一個年輕太醫除了臉色異樣嚇人之外,並沒有別的反應。
椿說「你去吧。」
太醫進去對著齊田禮一禮,才去看壽左晉。過了一會兒對齊田說「他這樣本來就是活不久了。別說只是微臣,就是神醫在世也沒辦法。」
關姜問「他是怎麼被做成這個樣子?」
御醫搖頭「大概是用了什麼法子把新殺的獸皮裹上。看他這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壽左晉這時候動起來,他在地上劃得飛快,描述了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得心驚膽寒,誰也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然有這樣恐怖的事故。
壽左晉身上有很多傷,就是被先前宴上獵戶手裡拿的那樣東西刺的,腰上腿上有好幾處對穿的孔,蛆蟲都長了出來。身上很多地方都爛了,大概為了帶到御前去用什麼藥水泡過,可除了看上去毛色好一點,難聞的味道壓下去一點,蛆蟲少了些,讓他的痛感輕一點,能夠行走,不至於在御前露出馬腳。
也難怪獵戶要跟著來,這又不是真的吉獸,萬一交給皇帝的人照顧,立刻就會露出馬腳來。大概覺得支撐一段時間之後,找個借口就能脫身了。
齊田看到角落裡有獵戶的袋子,裡面零星落著幾顆指尖大的果子長著狹長的葉兒,叫御醫看「這是幹什麼用的?」
御醫上前看了看聞了聞,說「有減輕痛疼至人輕微恍惚的作用。」就是吃了這個,在宴上壽左晉才比較順從。但也可能,它根本沒有受到制約,只是怕自己露出異樣被視為威脅皇帝安危,當場就被斬殺,所以才沒有求助。
「他沒有救了嗎?」齊田儘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壓低了聲音不讓壽左晉聽見。
御醫搖頭「任誰也無能為力。頂多還能再活一兩個月,不過,臣到是能讓他活得舒服些……」
這時候關姜卻突然開口對齊田說「奴婢有一言。」
齊田卻打斷她「你們都出去吧。」
關姜愣了一下。還想開口,齊田卻背過了身。
關姜頭一次見到齊田這樣,凝視著齊的背影好一會兒,也不見齊田改變主意,只好和椿跟御醫和還有在場的親衛一起退了出去。
這些人才剛要出門時,齊田以叫住了御醫「你在這裡。」
御醫默默留了下來。但心裡默默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是不是八字不好,先是景妃生產的時候剛好自己在,太平沒多久,竟然又遇到了這樣的事。連貼身的人都叫了出來,只留下自己,他實在想不出什麼好事來。
想想,也只有算了。默默抱醫箱站著。
等人都走了,齊田才走到壽左晉面前「你要是想死的話,現在就死。」
御醫沒想到齊田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齊田面前的壽左晉茫然看著她,一時不能理解,可是隨後,他就明白了。
他不是不知世事的人,哪怕在得救的過程中一直只專註於怎麼才能自救,並沒有思考太多其它的事。但現在,他知道自己是沒救了。知道自己是做為吉獸被獻給皇帝,做為這樣一個被當眾獻上的吉獸,他現在是不能有事的。
哪怕現在揭穿了這個騙局,可皇帝也絕對不會讓這件事被公布出去。上天沒有降祥瑞,卻在皇帝治下發生了這樣的事,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人做得出來的,只有沒有人性的惡鬼才能這樣殘忍。
在皇帝治下降生了沒有人性的惡鬼,做下聳人聽聞的惡事,流言會怎麼傳?世間萬事,都大不過天道,大不過上天的旨意。
天火、乾旱與洪水都被示為皇帝失德上天降下的報應,何況這一件。
一個皇帝皇權立足於『天子』之說,可他竟不得上天垂憐……
原本向著他的那些愚民們又會怎麼想呢?
壽左晉不是無知的人。他是能夠想通其中的關聯的。
他聽過皇帝的很多事迹,知道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並不是無知的庶民,會看不透皇帝玩弄權術與民心的手段。所以他能明白,自己現在不死,就沒有機會死了。
而給他死的機會,大概是身為皇后的齊田,能力範圍內冒著莫大的風險,能給他最大的幫助。
「你死後,我會讓罪有應得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等有一天,我還會把這件事昭告天下……」齊田的聲音微微發抖。
他能感覺到皇后在極力剋制著自己的感情。她的眼底有晶瑩的光,但她是堅毅的。他甚至有點走神,想著,原來皇后是這樣一個人。
兩個人默默對視,齊田平息著喉嚨里的酸澀,認真地說:「如果你現在不想死,我叫御醫………」
這時候,壽左晉眼中流下兩行眼淚。他飛快地搖搖頭。可隨後又點了點頭。
不等齊田拔劍,他突然跳開,猛地撕扯起自己身上所有的皮毛起來。一點點一塊塊。
他口中發出的已經完全不像人的聲音,痛苦的像在地獄里受刑的鬼怪,可他的身體卻漸漸地顯出了人形來。
到最後,他根本已經無法在堅持下去,可倒在地上也沒有停止。只是背上、頭上他自己根本觸碰不到,但哪怕是之樣,卻也不肯放棄,只能用一種悲壯的目光注意著齊田,他喉嚨已經比之前更為沙啞了,發出懇求的低鳴。
齊田面無表情拔出匕首的時候,御醫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衝上去,攔往她勸道「娘娘,乾脆結果他吧。」看著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面豙,簡直是一種折磨。就是見慣了血腥的他,也有些忍受不住了。
顯然這些事也不在齊田的負荷之內。
她的手抖動得像秋風中樹椏上的殘葉,但是她不做,這種事根本沒有人能為他做。人們只是同情他,希望快點結束他的痛苦。可他是一個人,他覺得自己不論生前遭遇了些什麼,死時都得做為一個人死去。
這是他最後的尊嚴。
齊田推開御醫走過去。
壽左晉注視著她,大概是想流露出感激,可他眼裡只有痛苦。他努力趴平,緩緩地伸展開,身體在急速地起伏。
齊田觸碰到第一塊殘留的皮毛時,有一種如潮湧般的眩暈,她有那麼一瞬間,感覺自己身邊正在發生一場激烈的風暴。狂風把她吹得站立不穩,手上的匕首都握不住,整個人都要被颳走了,可這一切卻明明都是靜默的,除了壽左晉的低吟沒有任何聲音,甚至她一根頭髮絲都沒有被吹動的跡象。
終於最後一塊皮毛,也從沒有完膚的壽左晉身上被剝了下來。血水浸濕了地面。但他還沒有失去意識和生氣。他神智有些模糊,費勁地尋找齊田的身影。
看見齊田丟下匕首,拔出了長劍,竟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來。
這時候帳篷外由遠到近的腳步聲,是什麼人匆匆來了。
在帳篷門被掀開的瞬間,齊田猛地把劍揮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砍中了沒有,只感到劍上一沉好像遇到了什麼阻力,但是很快就闖了過去。因為手上有血,揮得太用力,手裡的劍一下就滑了出去,不知道掉在哪裡,發出清脆的聲音。
然後不知道是什麼,砸在了她臉上。她站不穩打了個旋,就仰頭摔在地上了。砸在自己臉上的是壽左亞的頭嗎?她慌張地伸手摸了摸臉,不知道濕滑溫熱的是她手上的血,還是臉上的血。
但很快她就看清楚,面目全非的人頭在自己腳前不遠的地方。而站在她面前的是楚則居本人。
他揮出來的手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去,對於自己打出的那一巴掌大概也感到非常震驚。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驅趕那些複雜的情緒,抬頭冷冷地注視著她「你知道你做了什麼?」似乎還能保持平靜,但下一句之間猛然之間不能自制地勃然大怒「你以為這是兒戲?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就因為一個不好的徵兆而覆滅的?」這是他頭一次表現出這麼大的怒火。
齊田含糊地說「神佛派了聖獸來向陛下傳達天意,聖獸功成返回天界去了。庶民們有甚麼不能理解呢?」
但說著說著,卻想到了,楚則居一早就是知道的。
他叫獵戶上前,那麼認真地端詳著。他見識比自己廣,一定是看出了什麼。所以才會看了那麼久才說話。他也有些人性,也就只在沉默的那幾秒鐘。
「你首先得是一個人!你首先得做一個人!」齊田想站起來,但是沒有成功。她感覺自己大概是被打得昏了頭,眼中一切都在急速地向後退。想伸手抓住什麼,可什麼也沒抓著。
她聽到椿尖叫起來「娘娘!娘娘!」大概是向這邊跑過來了。可她想動一下竟然不能。四周一下子就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有人大叫,有人在喊。誰一直在問「傷到哪裡?」
但到底也沒有人回答。
最後似乎有人哭泣「娘娘殯天了。」
齊田感到茫然,自己真的死了嗎?不過又覺得恍然大悟。沒想到自己是死在這個時候。
這也並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死法。只是被皇帝打了一耳光不知道撞到了哪裡而已。沒有被記載下來不知道是因為做皇后的時間太短,還是楚則居太憎恨她。
不過算了。
也不重要。反正也死了。大概這一死,也無愧於心,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都做了。楚則居為了自己,多半還是會照她的說法來處理吉獸的事。
而皇后莫明死了,周家與田家也沒有受牽連的道理。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死了,是不是還能夠回到現在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