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林中仁覺得自己盡了最大的力氣,可那隻手還是輕易地就抽了出去。
趙多玲轉身往來時的路回去,因為前日下過雨,小徑上濕滑,但是她走得很穩。
路過街邊商店的櫥窗,她不由得側身看著裡頭自己的倒影,在她看來,那更像是與她形影不離的另一個人。
回到店裡,喜慶老遠就迎上來,對她身後笑著叫「林叔叔。」
趙多玲回頭就看到林中仁。
兩個人中間雖然隔了很遠,但是一直陪著她回來了。
「林叔叔在這兒吃飯吧。」喜慶說「外婆知道林叔叔來了,已經回去做飯了。」
趙建晨從店裡出來看到林中仁,招呼他「走吧走吧,回家跟叔叔喝兩盅。」他現在精神好了,說話中氣十足的。
林中仁看了趙多玲一眼,對趙建晨點頭笑笑「好久不見趙叔叔了。」
「是有很久了。」趙建晨帶他往家去,很感慨地說「那時候丫丫還常常帶你和楚揚回家玩呢。」
回頭看一眼,見趙多玲離得遠遠的跟喜慶走在一道。才小聲對林中仁說「你記不記得她那個男朋友?」
林中仁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好像回到了以前到趙家來玩的時候。點頭「啊。」
「我就很不喜歡的,流里流氣。前幾天我還看到他,多大年紀的人了,頭髮染得亂七八糟,穿皮馬甲,手臂上全是紋身,騎個摩托車。哎,你說嘛,多大年紀的人了。不說別的,那摩托車騎著風吹雨打身體就吃不消,不用等老來了,現在就要風濕。別看在外面騎著車子風光,回去就得泡老寒腿。」控制不往聲音漸大。
趙多玲跟在後面有些無奈「爸,你不要這樣講別人。」
趙建晨擺手「知道了知道了。」對林中仁搖頭小聲埋怨「耳朵尖。以前是管女兒,現在人老啦要被女兒管了。這個不許吃,那個不能多吃。」說起外孫女兒每個月給發零花錢「真把我們當小孩子。」又說大的那個在家也愛搶事情做「我們只是年紀大,又不是手腳沒了。」
可雖然是抱怨的語氣,但透著自豪。滿臉都是『哎呀我外孫女們可能幹了』。
最後又不免得感嘆「我和她媽現在啊,動不動就這兒疼那兒疼的,有時候躺那兒吧,就要想,也怪不得秦始皇想長生不老呢。」
林中仁笑說「不說叔叔您,我猛不丁看到鏡子里自己,也嚇一跳。」
趙建晨拍拍他的肩膀「你們可還還沒到我們這麼老。按人活九十歲來算,你們還有半輩子呢。難道只有年輕的時候是活著,過了三十歲後來就死了嗎?青春洋溢的是人生,沉穩塌實的也是人生嘛。一處有一處的風景慢慢走。」
出來給他們開門的章麗聽到他這話,瞪他「你這個老頭子。小林本事得很,還要你來教人家做人。」
林中仁立刻擺手「人生經驗還是長輩多。」
章麗笑「進來進來。」一家人進去,趙多玲去廚房幫章麗打下手。
林中仁坐在客廳和趙建晨說話。趙建晨和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喜歡討論國際形勢。
不一會兒,章麗就聽不下去了,把趙多玲從廚房趕出來「你爸真煩人。你去跟小林說話。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把趙建晨叫進來「你給我擇菜。」
趙建晨沒辦法,嘀咕「你要是放在以前,就是一山大王。」
章麗沒好氣「對,就治你。」
趙多玲過去,一時也不知道要跟林中仁說什麼。林中仁反而像根本沒有前事「我記得你最愛做相冊了。」
趙多玲到也釋然,說「不是我愛做,是我媽愛做。」
章麗特別愛保存趙多玲的照片。隔一段時間就要把趙多玲的照片都收整一次。曾經開玩笑說,這是她女兒眼睛里的世界。要幫她做成紀念冊,等老了再來看。
相冊到現在都還在。
趙多玲不在家以後,章麗每季都要把她的東西拿出去晒晒,沒有人氣,東西就會壞得快,可相冊一本本幫著保存得完好。
相冊子裡面後期的照片,大多數都是從手機里導出列印,一冊冊分了月份,在封皮上標清楚是哪一年幾月到幾月。一本正經擺了pose拍的有,隨意拍的桌子椅子街道有,搞怪的也有。
好像每一張都很重要,特別地標註出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大概因為在做為母親的章麗眼中,女兒的事沒有一件是微不足道的。
這些相冊,趙多玲回來之後就收了起來,從來沒有打開過。
這時候從箱子里拿出來,心裡充滿了異樣的情緒。
第一張相片是趙多玲出生滿月。長得胖乎乎的分不出男女來,因為是冬天,穿得非常厚實,戴著帽子。眼睛黑黑的,又大,非常有神。
然後是上幼兒園,因為跟小朋友打架,肉乎乎的小臉上破了一塊皮,但是笑得很開心,露出缺了門牙的兩個黑洞。可下一秒就被罰跪,仰頭嚎哭,眼睛卻偷偷往大人看。
小學、初中,這樣或那樣高興或不高興的瞬間。
高中的時候楚揚出現在她的生活里。
三年都是兩個人結伴,林中仁通常是做為布景板的存在。偶爾被兩個人夾在中間照一張,笑得非常開朗。他從來都是一個有朝氣的人。
許多楚揚和趙多玲的合影都是在給他慶祝的時候照的,優秀學生幹部、辯論賽、籃球,但裡面都沒有他,只有兩個姑娘在鏡頭前搞怪。
因為是章麗整理的,許多她都不是很清楚,只標明「丫丫和揚揚去吃飯」。
有一張趙多玲因為被糊了一臉蛋糕,氣哭了。
林中仁還記得很清楚「這張是我拍的。那天是她生日,你們兩個人吵了一架。她說你自私,你說她是嬌氣。過了大半個月又好得像一個人。」
趙多玲笑起來「我們常常吵架。」但總是會合好。
她慢慢地翻頁,停在一張獨照前。
照片里趙多玲顯得非常興奮,但身邊並沒有人,不過背後遠遠的地方,有個男生站在學生攤位前面,向路人發什麼冊子,攤位旁邊還豎著個吉他包。冊子趙多玲手上也有一張。大概是在體育館有樂隊表演什麼的。
「這張是我照的。」她指給林中仁看。
林中仁記得這個人,趙建晨剛才還講人家壞話來著。想到趙建晨說的話,林中仁也不由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寒腿了。」
趙多玲說「騎摩托車會有護膝的吧。」想想這個話題還真奇怪,與林中仁對視,忍不住也笑了。
最後一本是大學時的。趙多玲和楚揚兩個人不在同一個地方,合影漸漸少了。但有一些兩個人拍同一個地方拼合起來成一張的照片。
而趙多玲跟那個男生的合照片多起來。兩隻牽在一起的手,站在一起的影子,手上相同的戒指,一大一小兩隻腳穿著一樣的鞋子。相冊後期,趙多玲自己添的注多了起來,都是現在看上去過於甜膩稚氣的情話,什麼『你若安好』什麼『一生所愛』。
但是一生並沒有過完,很快就分手了,後面的照片多是一個人拍天拍地拍落葉,連拍在鏡頭下哭泣的大臉。拍完還修了圖。配幾句傷感的詩。
想想她是怎麼哭完了眼淚還沒幹,又立刻拿起手機研究自己哪個角度哭得最美。兩個人笑起來。
最後一張是她站在家門口提著行李打算出門,因為是被抓拍,照片很虛,糊成一片,手在空中劃出殘影,嘴巴張開大概是正在說什麼,但表情顯然是在撒嬌。
時光嘎然而止。
這就是屬於趙多玲短暫的人生。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合上相冊,回頭就看到章麗。
她站在門口,表情有點怔怔的。
見女兒回頭看過來,立刻就笑了笑「吃飯了。」
趙多玲鬆了口氣,她大概並沒有聽到什麼。只是看到這些相冊想到過去的時候,有些出神。
雖然事情過去了,但經歷永遠也不會被忘記。
一頓飯到也吃得和睦。林中仁走的時候,兩老把他送到門口,章麗一個勁囑咐他要多來往。林中仁心裡說不清是怎麼滋味。他想,對於自己來說楚揚變成什麼樣子,外表是誰,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她活著,活在這個世界,就足夠了,可是對楚揚來說呢?
讓她得到內心的寧靜,以贖罪的方式得到平靜地生活,才是最好的選擇。他的出現,只會不斷地提醒她,她自己到底是誰。
他點點頭「我會常來。」
但站在對面的趙多玲和他自己都知道,這是兩個人最後一次見面。兩個人能坐在一起,相視而笑,這樣輕鬆愉快地談論過去的事,因為都知道,以後不會再見了。
林中仁從趙家出來,慢慢順著小區的路向外走。
大概是放學的時間,許多家長帶著孩子回來,小孩子們蹦蹦跳跳嘰嘰喳喳,遇到認識的,還會停下來像小大人一樣寒暄。你作業做了嗎?一會兒我們一起玩吧,把你的娃娃帶來好不好?
林中仁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感覺自己像是走在塵世之中的蜉蝣。
從小區出去上車的時候,突然身後有人叫他「小林。」
林中仁回頭,看到章麗,她站在小區門口害怕他沒聽見,邊叫邊對他揮手。身邊也沒有別人。
章麗有點心急,穿過車流的時候進進退退,到底不如年輕人了。林中仁迎上去,把她帶到路邊上。
章麗鬆了口氣,回頭看看店鋪,連忙拉著他走到車子另一邊去。「你來了阿姨挺高興的。」怕他不相信「阿姨真的挺高興的。你人好。阿姨一直覺得對不起你。」
停了停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說。猶豫了好半天,拉起他的手囑咐「總之。你一定要多來。」
說著眼眶竟然有些紅「你們好,阿姨才不虧心。」
林中仁愕然「……阿姨」很勉強地說「阿姨這話怎麼說。」
章麗搖頭「住在一起的介不是我女兒,做母親的會認不出來嗎?她前一段時間把小熊毯子拿出來了,說舊的東西又不好用,就好換新的了別捨不得。那個小熊毯子丫丫打小就用,看不見就哭,到了初中,還放床上不肯叫我丟了。」
細細碎碎許多的小事,一件件雖然不足為道,可事實無法掩蓋。
章麗雖然儘力忍耐,可眼淚還是掉下來。她不好意思地扭頭抹了抹眼睛。
「我去過揚揚的墓,找守墓的人問過。揚揚那邊是獨院,過來出去有哪些人都是有記錄的。要真是丫丫,怎麼一回來就知道揚揚葬在哪兒呢?」
一開始也不能相信。
可漸漸地就不能不面對現實。楚揚以為自己偷偷給趙多玲立碑燒紙做得很隱蔽,可一家人住在一起,要真的留心起來,能有什麼秘密呢?「我就知道了,人回來了,可丫丫回不來了。丫丫不在了。她沒這個陽壽回家。」
說到這一句,章麗一時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她之前站在門口,聽到楚揚和林中仁說話,想退,但又想多聽幾句。丫丫有她不知道的生活,她不知道的喜怒哀樂,她想多聽些,好像這樣又離女兒更近了。
這件事她一直忍著不說,誰也沒有告訴。要說破了,揚揚怎麼辦呢?她要怎麼辦?現在她還能為了照顧老人在趙家生活,可說破了誰知道會是怎麼樣,她要怎麼過下去?要去哪裡?揚揚的性格又不比丫丫那麼和軟,她有主見,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她要走呢?
章麗想想就不敢開口。
「揚揚是個好孩子,她當初答應我要把丫丫找回來,她就真的找回來了。要不是為了丫丫,也不會出這樣的事。後來成了這樣,肯定是當時辦法。要是能有別的辦法……怎麼會這樣?肯定是沒辦法的……」章麗說著,想笑一笑叫林中仁不要覺得,她過不去這個坎,但笑不出來。
只是重複「這是沒辦法的。」
沉默了好久,囑咐林中仁「你不要告訴她。也不要告訴她爸爸。他這個人,雖然說是個男的,看著也魁梧,可特別脆弱。你別看丫丫回來了他也沒什麼表示,偷偷摸摸躲在衛生間哭好幾回。」
雖然知道趙多玲不是趙多玲,可章麗也並沒有把稱呼換回來。仍然說趙建晨是她爸爸。章麗心裡那仍然是自己女兒。她決心要做這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