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科考高在九月,沒到七月都城之中已經遍布各地學子。
茶寮書舍,擠滿了人。許多人去關先生的學館拜會,有些是為了看看聞名天下的關先生開設的學館是什麼樣子,也有些是為了旁邊的藏書樓去的。
雖然時間還不長,但到處都在風傳,周氏設了藏書樓,彙集天下典籍。連田中姿怎麼去各世家借書的故事都編了好些版本,越傳越是神奇。
田中姿去宮裡跟皇帝抱怨「我什麼時候挖了地道去劉家了?那是我外家,我敢挖個洞去偷東西,我這腿也別要了。」田老夫人能輕饒他嗎?大言不慚「這是壞我的名聲,也連累了皇后,皇帝陛下得證我清白,告訴他們我沒挖洞。重重地處置那些人」不然就不肯走。
楚則居看到田中姿就頭疼。
月前因與人嘴角,田中姿把劉閣老的長子打了一頓,耳朵根都扯豁了。
氣得田老夫人跑到宮裡來找皇后,說這個兒子不要了。要不得了。正逢皇帝去用晚膳,非得要皇帝下旨,不許田中姿姓田。
田中姿到好,跪在那裡說「阿娘就不要趕我了,趕我田家就絕戶了。你難道還要再生一個來?」
好嘛,那一場雞飛狗跳。田老夫人多大年紀的人,拿著玉如意追著非得打死他不可。李氏生怕打壞了自己夫君,跟在後面攔。
皇後宮里的花圃都被這些人踩爛了一大片。
最後也沒辦法,難道還真把田中姿趕出去嗎?還是罰跪了事。
才跪完,田中姿賭了一口氣,跑回去把從劉氏借來的許多珍藏典籍譯成了白話本子,說要發給販夫走卒讀。氣得劉閣老在朝上只差沒有掉眼淚了。這些書,要不是看皇后的面子,也不能借給他去抄,這樣珍貴的東西,集了多少前人的智慧?用雅言寫都不足以顯其清貴,只恨不得貢起來每天三柱香,他竟寫成白話!據說還拿去讀給挑夜香的人聽。
結果現在那些寒門學子贊他。楚則居聽了,先時還有小小不悅,可現在,看他連別人好賴話都分不清,跑到宮裡耍賴,真是無言以對。想到他一向的脾性,覺得自己那點不悅實在是浪費感情。
面對田中姿。就是楚則居這樣持重的性子,也忍不住脾氣。畢竟以前楚則居沒家沒口,又得楚老重視,在集團之中地位之高,家裡親戚利益相關,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現在好了,多了一個沒眼色的田中姿。這個人,即不怕他,腦子又不好使。便是被煩得頭痛,自己還能殺了他嗎?
把手裡的摺子一丟「好了好了。朕看到你就頭疼!」
田中姿聽了扭頭就跑。
楚則居莫明,站起來往長貴看。長貴也茫然,大郎君這是幹嘛去?你走也得跟皇帝見個禮再走嘛。
結果田中姿跑到殿門外頭楚則居看不到的地方站著,沖著裡面大喊大叫,堅持立場非叫他下旨,不許那些人再污衊自己是賊。
楚則居好險沒給他噎死。
下旨,下什麼旨?你挖沒挖洞,我看見了嗎?
一時卒郁。好容易把田中姿請走。青非便來說關先生書館的事。
大概是音字的功效,齊田在寒門學子之中聲望頗高。
楚則居聽了,看著還沒遠去田中姿吊而郎當的背影,沒有應聲,只是點點頭,轉而問長貴「什麼時候了?」
長貴懂眼色,看看時辰說「差不多要用晚膳。」
楚則居起身便往齊田那裡去。也並沒有提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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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田氏生辰,楚則居攜齊田出宮為田氏賀壽。周府人頭攢動,差不多在都城的世族各房都來了人,又有寒門中周有容的門生。一時往來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不過大家坐下來,難免有些怨言。
椿身為下人,前後張羅各種事宜,也沒少聽僕人之間的閑話。
阿桃送完吃的回來,卻有些疑惑,拉著椿問「劉家與關家可新死了人?」
椿奇怪「並沒有聽說。怎麼?」
阿桃說「我看著,幾個小娘子大衣裳底下飄著素服。」外頭穿得喜慶,可裡頭衣角翻出來是穿著喪服的。
喪服又與素服不同。
喪服是喪儀上才穿的。素服是家裡有親人逝世后的孝服。
關家是有孝在身,穿素服到不奇怪,但著喪服就古怪了。何況劉家也沒有新喪。
椿皺眉。帶著阿桃假做無意,出去在轉了幾圈,果然發現好幾個人都是穿了喪服的。頓時覺得不妙。
阿桃緊張,問「這卻是什麼故事?」這些著喪服的在各家輩份還不低。還以為是家裡老人不行了,或是別的緣故,可兩個人出去,也看見了幾位各家最年長的,那幾個人好好的呀,沒病沒災,穿得挺正常,並沒有異樣。
沒道理呀。
椿搖頭「我也不知道。」調頭往齊田那邊去。
齊田皺眉。想想,叫椿帶了人,跟緊那幾個年長的。
不一會兒開宴,每個人看上去到是喜氣洋洋。
各自坐下,一會兒,就說起田中姿的事。
劉氏與關氏兩家會在皇帝皇後面前說譯文的這件事,別說是田氏,就是田老夫人事先也並不知情。
等這兩姓一開口,田老夫人也是愕然,隨後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只當看不見的。
劉氏與關氏深以為,雖然田中姿是齊田的的舅舅,可她是皇后。即然田老夫人是拿人沒法子了,大家便在希望寄托在新晉皇后與皇帝身上。
世族各代,向來崇文。視名士為聖賢。怎麼能把好好的聖賢之書,譯為白話,叫那些粗鄙之人去讀?
一屋子,沒有哪個不是齊田的長輩。那幾個在堂下,在皇帝與皇後面前說得眼眶泛紅。
「先祖時為避戰亂南遷,家裡什麼都沒有帶,就只帶了那些書,拋金棄銀一文不名。還有祖輩為護書而死。若是在天有靈,見到今日之亂象,豈能安寧?人生來便有高低之分,身份如何,不得逾越,從上而上,不論是皇帝,臣子,還是庶民百姓,自有階層之分。庶民種地務工以奉養世族,世族以智慧來輔佐帝王。是千百年來不變之真理,哪怕世族有錯,引得皇帝憎恨,也是我們的過錯,雖然皇家寬和不提前事,但我們自以為萬死也難贖其罪,可哪怕萬死,也決不能眼見小人作亂禮樂崩壞……」
慷慨激昂。
說著,奇怪地頓了頓。左右看看,好像在等什麼人。
齊田不動聲色往旁邊瞟了一眼。椿不在,替她的是她常帶的阿夏。
頓了一會兒,對方才又繼續說起來。都城之中竟有歌謠傳唱田氏與周氏大義之類。不過神色有點奇怪,不停地瞟眼望席上。
但這一席話的言中之意,不外乎,影射田中姿與田氏及皇后心思深沉,見皇帝心在寒門那邊,便以小人之心投其所好。可皇權便是以階層之分為根本,若因憎恨世族,而大興科舉,任小人推波助瀾,要讓更多粗鄙之人湧入朝堂,這不是動搖自己的根本嗎,豈能得太平盛世?
齊田還沒開口,田中姿先不悅。
男女兩邊,只以長屏相隔,有什麼聽不見呢。
田中姿喝得一臉紅光,大聲說「你講旁的道理,我也聽不懂。什麼投不投所好的?我投了皇帝的好,能得個什麼?皇帝能給我發錢還是怎麼的?便是能發錢,我自己沒錢吃飯嗎要吃他的?你們也少動不動就把老皇曆拿來講,以前人還不穿衣服,光著腚在山裡跑呢,如今我們是不是也得要光著腚才合祖制!?這書我要譯,也不為別的,就是看不慣你們大郎君那嘴臉。讀了幾本破書,以為自己會下仙蛋似的,走路下巴要撅到天上去。你說先祖不高興,你看見了?先祖要不高興,那叫先祖親自來與我說嘛。幾本破書,有甚了不起的。你們要捨不得,就直說嘛,回頭就還你們去,誰稀罕似的。先借與我了,現在又講這種話。說得也是好笑,別人都是小人,就你是大人?你是有多大,給我看看嘛。看能不能嚇死我!」
田老夫人坐於上座,氣得把手裡的茶碟狠狠慣在地上,罵他「你給我閉嘴!」他才哼了一聲,抱臂不說話了。
阿丑也蠢蠢欲動。他坐在田氏旁邊,珍娘牽著他。田氏掃了他一眼,他才又悶悶地坐回去。但心裡篤定,叫大家都讀書沒什麼不好的。現在阿並和阿貢都跟他讀書,多好。眼巴巴看著自己姐姐姐夫。
二家講話,全場一片寂靜。寒門那邊原本喧鬧的家眷席上都安靜下來。
楚則居放下酒盞,並不提先前世族叛離的前事,只說「在朕眼中,天下蒼生皆為子民,無有高低之別。」跟著齊田的稱呼說道「舅舅素來就不著調,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即是親戚,便多擔待幾分。」就不再提。
世族還有要進言的,長貴從哪裡一頭汗跑出來,臉上笑眯眯,尖著嗓子說「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奴婢也斗膽,要給周夫人賀個壽。周夫人可千萬不要嫌棄。」便叫了耍雜戲的人上來。
各氏族幾個因沒見到約好的信號,四處張望。
但事情被這樣一打亂,便算是作罷了。
齊田坐了一會兒,便借顧離席。走到後面,便看到椿帶著好幾個軍士,把各氏的年長者抓得穩穩噹噹,困在後廳。
見到齊田過來,椿連忙上前,低聲說「他們竟想死諫。奴婢一時也沒有料到,還好長貴帶的人多把人按住了。」不說別的,好好的生辰上有人撞死,田氏這一年都別想好。
為的還是譯書和科考的事。
齊田一時竟然無言,遠遠看了一眼,只說「把人安安全全送回去。」就再不理會。她已經無話可說。
生辰宴辦完,田氏送田老夫人與李氏回去。門口便遇到劉夫人和關夫人。
兩個人笑著上前與田老夫人說話,不外乎是各人苦處,種種原由才沒有先把會進言的事告訴田老夫人,只望田老夫人體量。又說田中姿這次實在是太過份了,要是真能叫他吃些教訓,也未必沒有好處呢?句句自己都佔了大義,絕口不提旁的。
田氏默默無語,李氏也不出聲。田老夫人聽完了,平心靜氣「養而不教,是我的過錯。」也並不提其它。
話都說成這樣,一時之間那兩位也不好接下去。
等兩人走了,李氏小聲氣道:「竟還能一副沒事的樣子來與我們說話!」
田氏說「科考在即。」等大批官員上錄,世族已是存亡一線。之前齊田說資助學子方建學館讓各族子弟去做先生,哪怕朝堂之外世族之弟被人取代,也要爭取那些取代他們的人,是他們自己的學生。他們表面上是聽的,可從來自恃甚高的世族,又怎麼能甘願。便才有今日之事。
田老夫人即惱又悲「傷捂著爛得快。拿出來說開了,得個痛快也沒甚麼不好。是殺是罰,只要是他們自己開的口,大概以為絕處亦能逢生。人都自悔而死了,皇帝再與他們計較,便顯得不義。他們再自斷臂膀把那忠君愛國的架勢擺出來。」瞧瞧,皇后與田氏雖然是我們世族之人,可人家收賣人心圖謀不軌,如今到處都在說周家好,皇后好,田氏好呢,這些人還不是為迎合皇帝為了自己的名聲大亂國之根本嗎!我們世族可不同,我們雖然自知為皇帝所棄,可現在知錯願改,且有一顆維護皇權的拳拳之心,為了皇帝是萬死不辭的。
兵行險招。
可惜皇帝不接話。死諫的人又被攔了下來。
想到方才那場不動聲色的兇險,李氏就不寒而慄。真給他們死在這裡,後頭會怎麼樣?
田老夫人拉著田氏的手嘆氣道「如今……隨他們去罷。」
田氏會意點點頭。
送田老夫人上車,田氏與嫫嫫走在已經漸漸寇靜下來的院子里,悵然說「往昔如何繁盛,如今竟露出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光景來。」
楚則居回程,長貴在車裡伺候。
長貴說起死諫的事,十分后怕「兩位閣老竟在其中。要真死在那裡,那可怎麼收拾!」
楚則居氣得茶盞都砸了一個,厲聲說:「他們連皇帝都敢脅迫,真的是好大的膽子!」想想他們膽子什麼時候小了呢?
長貴驚得一抖。
過了好久才試探著說「竟還污衊起娘娘來。田中姿那個樣子,是會拍馬溜須的小人?陛下若是疑心病重些,豈不是要著了他們的道。」
楚則居未與置否,只道「這些人是留不得的。」可笑齊田竟然還為他們說話。到底還是個孩子。平了平心緒,說「皇后愛民是好事。」
他知道齊田的身世。收不收買人心的,放在世族之中別的人身上,未免惹他疑慮。可齊田卻不同,她對底層人民想要過上好日子的心情是能感同身受的。她希望這些人能過得好,有出路的那種心情,不會有半點雜質。也並不是貪戀權勢的人。
這些人以自己污濁的心思,不能去理解她。但他想,自己卻是能夠理解的。他前半生,知道世界的污穢,後半生見識了人心的純正。哪怕這世界廣大,也只有自己能明白她。這些人當然也不能理解,為什麼她是會永遠站在他這邊的人——大概也是唯一一個他能全心信賴的人。
自己既然是皇帝,可她想做個什麼樣的人,卻還是要受人詬病,以齷齪的心思去揣測。這大概也只能歸於人心污穢。
一路無話。
到了宣室外,楚則居下車,走幾步,頓了頓步子,回身說「朕與皇后一體。你們要敬重皇后維護皇后。」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她到底是過於善良赤誠,不知人心險惡。又偏弟弟還小,舅舅不著調。太后叫她跪,她也就跪了,半點不知自保。
除了自己,連個維護她的人都沒有。就好像那時自己命懸一線,除了她,再沒有別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