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道遲遲
兩人去了書房。
寧相生負手站在書桌前,擠出一絲苦笑,「當初你與少橋來借畫軸,兩個小小孩童,偏偏擺出一副大人模樣,那時我還想,多好的兩個男兒。」
太叔奐安靜的聽著,聽寧相生將寧朝來沒有說完的秘密說出來。
寧相生卻還是接著話題說道,「你與少橋不同,他行事雖也拿捏得住分寸,但性子直率,有一說一,只圖痛快。你卻太過沉穩,凡事三思而後行,謹言慎行,想要完美。」
太叔奐還是安靜的等著,等著寧相生說出那個秘密。
「你或許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聰明。」寧相生揚唇,終於奔入主題,道,「你聽我說出來,不過是證實自己的猜測而已,我知道,你已經猜到了朝來沒說完的話。」
寧相生什麼都沒說,但他已經告訴了太叔奐,一個皇帝,一個公主,他們之間會有的秘密。
太叔奐拱手道,「朝來過後,就是丞相了。」
對寧朝來下手之後,就該輪到寧相生了,對寧朝來用的是後宮中慣用的手段,對寧相生多半會用朝堂上不見血的方法。
寧朝來可以逃過一劫,因為她只是女眷,成不了攪弄風雲的人。
寧相生便不會有此運氣了,他是朝中重臣,舉足輕重,威脅太大,加之素來站在太子一側,皇帝早有防備。
「我知道你有辦法,能讓朝來平安無恙。」寧相生說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想垂死掙扎。
他放心不下的,只有寧朝來。
這個時候,徐少橋與柳蘭一門心思撲在寧朝來身上,只擔心寧朝來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來,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弄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還在淡定看著事態的,只有太叔奐與烏氏小樓。
烏氏小樓是匈奴人,不可多往來,唯一能仰仗的,只有太叔奐了。
既然寧相生提起了,太叔奐也不好再繞彎子,直接道,
「曾有和尚給過我一個錦囊,讓我百花宴在第二日打開,按照錦囊里所寫的做,可我遲遲不願照做。」
寧相生道,「說吧。」
能讓太叔奐記在心裡的,想來那錦囊中所寫的必然與寧朝來有關。
太叔奐看著寧相生略顯老態的臉,輕聲道,
「錦囊里寫的,是讓丞相將女兒趕出家門,斷了親情。」
果然,杜鵑的死只是殘忍的開端。
寧相生緩緩閉上眼睛,他不震驚,只是傷情,事情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杜鵑死了,寧朝來飽受打擊,若在這個時候將她趕出家門,豈不雪上加霜?
「我知道寧相不舍。」太叔奐抱拳,「當日我看了字條,也不願意,所以一拖再拖,拖到丹陽被殺,寧朝來進了天牢。」
這次要是再不狠下心腸,誰知道之後等著寧朝來的又是什麼。
「我要什麼時候將她攆走才算不晚?」
「杜鵑到底是背著殺害公主得罪名自盡的,屍體不宜放太久,明日是個下葬的好日子。」
便是明日,等杜鵑下葬后,將寧朝來趕出丞相府。
「理由呢?」
丞相愛女如命,為什麼要將捧在手心裡疼愛的寧朝來趕出家門,需要一個能說服別人與他自己的理由。
「公主府門口殺人,無視皇家尊嚴……丞相公正嚴明,就算那人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大事面前,也不會徇私。」
給了上陽交代,給了皇帝顏面,保住了寧朝來,這一個計謀就將全部的問題解決了。
除了寧相生捨不得,寧朝來難過之外,有百利而無一害。
「多好的計謀,只可憐朝來……」寧相生心疼。
寧朝來是人人景仰的長安才女,是寧氏滿門的驕傲,誰能想到眾星捧月的她會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杜鵑死了,寧相生再出事,天下之大,誰還能年年歲歲,長長久久的照顧寧朝來?
相府沒了,長安再回不來,除了江南,天大地大,哪裡又會是寧朝來的容身之處?
知道寧相生的感慨,太叔奐寬慰,「柳蘭重情,會照顧好寧朝來的。」
柳府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寧朝來去了江南,得柳蘭照拂,遠離長安的骯髒,每日養養花,看看景,過一回平平淡淡、細水長流的日子,不比在長安過得差。
「承蒙大人不計前嫌,願意施以援手。」
「我知道寧相的意思,也同意寧相的看法。」
能給寧朝來簡單生活的人,只有柳蘭。
太叔奐與寧朝來,都孤傲卓絕,都太過敏銳,他們是一種人,喜歡計謀,擅長猜忌,不適合一生一世。
杜鵑死在上陽公主府門口的事,轟動了整個長安城,但人人都以為杜鵑是無路可走才選擇自盡,雖然也有人垂憐這個死了還被鞭屍的女子,但不過是個婢女,誰會真正記得。
寧朝來卻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
她知道皇帝想壓住這件事,不願聲張,也知道如今翻臉只會連累更多人,她強迫自己忍住將皇帝醜事昭告天下的衝動,將這個秘密爛在心裡。
只是,杜鵑決不能安安靜靜的就下葬,也不能隨隨便便找個荒野就打發了。
她要將杜鵑葬在丞相府的林子里,刻上石碑。
杜鵑生是相府的人,死了也是相府的鬼。
寧朝來穿了件月牙白的襦裙,長發披散,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首飾點綴,她走在前,讓人抬著杜鵑的棺槨走在後,從相府的後門出去,走過熙熙攘攘的集市。
她要告訴所有人,寧朝來心裡,從來就將杜鵑當成親姐妹,她要給杜鵑該有的排場。
她也是在告訴自己,若有朝一日權傾在手,她一定要殺盡天下所有負她之人。
守著棺槨哭了一夜,片刻不歇,寧朝來的眼淚流盡了,她雙眼紅腫著,布滿血絲,過腰的長發在風中拂動,乍一看,像個行走的鬼魅。
她一手挎著竹籃,一手從竹籃里拿出冥錢,揚手撒到半空。
冥錢被風吹得嗚啦啦的響,像是孩童的嬉笑聲,聽上去竟是毛骨悚然。
集市上的人都退到一邊,兩眼盯住圍著棺槨盤旋的詭異冥錢,大氣兒不敢出。
人活著時,他們能盡情討論,人死了,他們倒是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烏氏小樓與賀賴站在人群中,等寧朝來走過,賀賴小聲說,
「王子,聽說,寧女公子快要和她表哥去江南了。」
賀賴不敢大聲說話,自從那夜一時衝動沒有毀掉丹陽屍體開始,烏氏小樓便沒有給過好臉色。
他曾一味堅持自己沒錯,認為是烏氏小樓重色輕友,被寧朝來迷了心智,直到親眼目睹後面的一切悲劇,他才明白自己闖的是彌天大禍。
早知道事情會成為這個樣子,他當夜說什麼也要毀了丹陽。
要是後悔有用,他一定會不讓自己那麼衝動。
但世上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早知道與後悔葯。
半空中的冥錢還在隨風飄飛,灑落在地上的冥錢只能輕微飄動。